──
清灵县县衙
衙门外已经被层层百姓拥堵,裴县令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已经急得焦头烂额。他面色僵硬地在堂中来回踱了几圈,哭丧着脸看向一旁的沈安:
“沈大人,您看这……这该如何是好”
外头围堵的并不是十恶不赦的盗匪,而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难民,这个节骨眼,官府是万万不能动用武力的,否则就会落得个欺凌百姓的无为臭名。
可若是不强硬驱散外头的这些人,前几日才消散下去的流言又会卷土重来,到时想再安稳民心恐怕是不成了。
沈安也有此顾虑,是以难民已经围堵半日,他还是没能想出有用的法子。
在忍饥挨饿、性命尚且不保的难民面前,再提礼部的遵循礼仪道德那一套,根本没有用。
他愁眉深锁,目光越过堂中的窗棂,这个角度隐约能看到县衙门外嘈杂的百姓。
“沈……沈大人”裴县令见对方陷入沉思,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声。
“嗯”沈安方从思绪中回身,对上裴县令焦虑不堪的眼,他眼神黯淡,动了动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圣上已经派另外大员前来协助,算脚程应当快到了……”
可这话说出来,连沈安自己都觉得心虚。
远水解不了近渴,且不说那大员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清灵县,即使几日后赶到,流言已成,困局已定,想要再扭转局势一定难上加难。
而且,这次圣上派来的人真能比他更胜任吗他离开京都赴清灵县时,那些精于算计的老狐狸哪个愿意沾这趟浑水,怕是一听此地灾情严重,更加不愿意插手。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当初圣上根本不会同意他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礼部侍郎前往。
裴县令也听出了沈安话里的飘忽虚弱,心中更加焦急慌乱,这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能寄希望于一个连名号都没听说过的朝廷大员身上!
当初听闻京都过来一位姓沈的江南刺史治患,他高兴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可结果呢这位江南刺史一来,非但没有改善当地灾情,反而流言四起,情况更糟糕了!
这次,他是万万不敢再寄希望于京都大员身上了。
堂中气氛一度凝滞,周围下属见状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忽而,一名小厮从后院匆匆跑入堂上,附耳在裴县令身侧低语几句,听得裴县令两眼放光,一拍大腿道:“快!快请!”
……
很快,小厮便恭恭敬敬地引着一人进入,那人通身的玄色,眉若刀裁,眸光锋利无比,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强烈的威压与凌厉之气。
裴县令忍不住双膝发软,强撑着上前行礼:“卑职……卑职拜见陆将军!”
这位陆将军的名号他早有耳闻,世人将之传得如天上的战神降世,他本不大信,今日一见算是彻底承认传言非虚。
光是看陆将军这周深散发出的气度威慑,往那一站,还有谁敢喧哗
陆熠凤眸深邃,只淡淡地略了一眼:“裴县令不用多礼。”
“是,是,”裴县令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还想说几句缓和气氛,却见男人已经掠过他,几步行到了后头不远处的青衫男子面前。
沈安已经从最初的惊诧中回神,见陆熠径直在自己面前站定,敛下眉行礼:“见过陆世子。”
外面百姓的申冤痛哭声此起彼伏,落在堂中二人耳中,皆成为背景。
两人都没有立即开口提县衙门口围堵之事,沉默良久,久到裴县令想要寻个由头缓和气氛,陆熠才慢悠悠地出声:
“沈大人出身礼部,既无经验,又无谋算,当不得此重任。”
这话如巨石砸入湖中,是摆明了一点面子都没给人留。
虽然说的是事实,裴县令还是忍不住抹了把额前的汗珠,一双眼睛偷偷在二人身上来回瞄了好几眼,莫名猜测这两位都颇有来头的京都官员是否早有恩怨。
要不然怎么一上来气氛就这么僵硬……
沈安倒是面不改色,双手合抱往前一送,坦然应下责问:“是下官失职。”
陆熠并无多余的反应给他,冷俊着眉,走到上首坐下。
宽大的云纹袍袖略过桌面,带来一阵松木的暗香。
裴县令赶紧命人上茶水:“来人,快给陆将军上茶……”
“不必。”陆熠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示意堂下的二人坐下,“县内百姓忧患未解,裴大人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今日我来,便是要与两位大人好好商讨应对解决之策。”
说是商讨,可在场的人都心底门儿清,正是沈、裴二人对百姓之乱束手无策,朝廷才会再派了陆将军前来解困。
此时此境,除了听陆将军的,谁都没有资格置喙。
裴县令到底是地方小官,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良久,闻言便立刻接话道:“陆将军说得有理,下官一定全力配合将军的决策。”
沈安也跟着一起表态:“但凭陆世子决断。”
只是他唇瓣紧紧抿着,像是在极力隐藏心头发虚的不安。
陆熠此次来清灵县,真的单纯只是来解清灵县之困又或者,他是打听到了霖儿的消息……
等县衙门口的百姓离开,他一定要先去榴园提醒霖儿近日不要随意出门,免得与陆熠撞上识破身份。
“其实前几日我已到达清灵县,将米粮的压回正常价格,只是今日又出了毒米之事,”陆熠的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看来这场水患,是有人暗中推动所致。”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沈安皱起眉头,顾不得猜测陆熠暗中提前抵达清灵县的本意,问:“陆世子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扰乱民心,挑起百姓对官府的仇恨世子提前抵达的这几日,可查探到什么”
他记得几日前,霖儿也曾如此猜测过。
二人纠葛许久,这次的想法又不谋而合,让沈安心里有些不适。
陆熠看他一眼:“对方隐藏得极好,可要想不留痕迹也难,近日北疆战乱頻起,紧接着清灵县又在同一时间发生水患,一南一北,一方是镇守边陲的要塞,一方是水路贸易便利的鱼米之乡,两者联结考量,不难看出对方的真正意图。”
“这是要让盛产米粮的南方受灾,好切断北疆的前线供给”沈安心头突突地跳动,他怎么没想到这层关键!
即使清灵县只是南方一座小小的县城,可一旦民心大乱,影响到邻县,一传十,十传百,朝廷想要压制解决根本不可能。
到时候南方自顾不暇,北疆后方补给供应不足,突厥进犯如果又长久之战,北疆又能抵挡多久
突厥的这招声东击西真是够狠毒恶劣。
裴县令拘束地站在边上,听二人一来一回地对话,早就吓得瞪圆了双眼,这等关乎朝廷稳定的密辛,他做梦都想不到会在县衙的堂中听到。
好在他早就清退了其他人等,自己只要安安分分守口如瓶,听闻陆将军的号令,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想到这里,他更加识相地往后头站了站,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熠余光瞥了眼脸色发白的裴县令,微微勾唇,又极快地将笑意隐去,来之前他已经将清灵县县衙内的大小官员的底细摸清。
其他人尚不足以说道,这个裴县令,虽说能力差了点意思,胆小怕担责,可一颗心是扑在百姓身上的,不至于作出投敌突厥的事,是个可以派遣的人手。
是以,他没打算瞒着裴县令,点头肯定了沈安的猜测:“幕后主导这场混乱的人,是突厥。”
一语激起心底千层浪,在场的另外两人都色变。
“陆世子可有应对之策”沈安心底发沉,竟没想到一场江南小县城的水患,会牵扯到几千里之外的边陲要塞。
如果真是突厥恶意挑动,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之前流言四起,现在又有毒米事件,清灵县已经乱作一团,民心岌岌可危,百姓对于官府的怨气已经到达顶峰,路已经几乎走到绝境,他们就算知道了背后缘由,又该如何挽回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座上的男人──
陆熠神色很淡,看不出真实的情绪,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下落,寒沁沁的眸光便落到了沈安的腰间。
那里,系着只针脚不甚细腻的靛蓝色荷包,十分眼熟。
但也只是一瞬,他就将视线挪开,与沈安直视:“将县衙内的存量全部捐出,在县内各处施粥放粮,其余的事,我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