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公主(2 / 2)

李琨就坐在她对面,便道:“本以为两位殿下和公主只是周话说的极好,却不想公主还会此诗”

李玥不解道:“二哥也知此诗”

李琨看着阿依月,“此诗乃前朝举子所作,是说女子思念郎君,内心备受煎熬,流传度并不高,我曾在一本坊间诗集上看过。”

蒙礼这时道:“阿月,你要醉了。”

阿依月似是不服气,直身道:“大周诗词博大精深,很有妙趣,我在南诏之时,专门收集大周的诗词本子,还有话本,如此才学得一口周话。”

崔德妃坐在皇后席旁,笑道:“公主既然喜欢大周的诗词,不如往后留在京城,专门为你请一位夫子教你”

阿依月唇角微抿,似明白这个“留”含义深刻,面上迟疑的很,但很快,她将酒盏一放道:“我喜欢大周,我愿意留在此,留一辈子都好。”

“阿月,不得胡言——”

施罗也看出她有了醉意,可阿依月闻言只看向他道:“哥哥们的祈望自然便是我的祈望,不是吗……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贞元帝,“只是我们进献了阿赞曼,南诏国中便失了庇佑,陛下可能想想法子,让南诏不再为水患所祸”

阿依月清亮的声音震得殿内一静,一时所有人都看向了贞元帝,施罗和蒙礼此时也未拦阻,似也想听听贞元帝是何答复。

贞元帝淡笑,“南诏水患,确令朕也十分忧心,你们此番来京不易,先多住些时日,朕或许能为你们寻到解困之法。”

此言虽含糊,倒也给了希望,阿依月不敢多言,一时规矩起来。

宴过三旬,殿外响起了簌簌之声,太后离宫时久,此刻困顿道:“哀家真是不经事了,这会儿便眼皮打架了,皇帝,眼瞧着下雪了,哀家便先走一步。”

贞元帝忙站起身来,“恭送母后——”

众人跟着起身礼送,待太后披着斗篷行至门口,殿门一开,外头果然朔雪纷扬,侍婢们前呼后拥着将太后送走,郑皇后忧心道:“雪下的大,陛下,我们也早些回宫吧,雪大路滑,又是在园子里……”

夜宴已酣,贞元帝也不留恋,“罢了,今日便散了吧,琨儿玥儿,你们送他们回馆阁。”

帝后与宫妃们起驾离去,其他朝臣命妇们也纷纷退走,秦璋懒得与人争路,出了殿门在西侧廊道上躲雪,秦缨站在一旁,只见谢星阑在人群之中一闪便没了影,竟不曾往她这里看上一眼,秦缨心间漫出丝古怪,眼前的园林雪景都失了韵味。

南诏使臣皆住在未央池中,阿依月走出殿门,望着漫天纷扬的大雪,却也朝西边来,这不是回馆阁的路,可急坏了侍从,蒙礼见状道:“没事,她随性惯了,跟着她,让她玩会儿雪吧,我们先回去便是。”

蒙礼一行往东离去,阿依月却没来秦缨所在的廊道,而是径直往积雪的中庭而去,她沿着雪地往西北走,口中念念有词,没多时,传来“啊”的一声惊叫。

秦缨吓了一跳,隔着绿树,却看不清她怎么了,便道:“爹爹等我,我去看看。”

秦缨沿着她脚步往北走,没多时,便听见阿依月的轻喝——

“月亮是南诏神物,在你们大周,一个小小宫婢,也敢叫这个名字你们周人说话好不敞快,连你也不叫我如意——”

秦缨快走几步,便见阿依月带着侍婢站在一株梅树旁,她一把抽出腰间的软鞭,抬手就朝地上跪着的两个宫婢抽去,一个侍婢痛叫出声,另一人却瑟缩着肩膀一声未出,秦缨连忙道:“公主且慢——”

阿依月停了手,回头见是秦缨,眉头高高挑了起来,“是你!”

秦缨走到跟前,“公主息怒,是她们冒犯了您不成”

阿依月尚未说话,那痛叫的宫婢先求救道:“县主饶命,奴婢们是云韶府的乐伎,适才宴席散场,奴婢们要从此回宫中去,却不想与公主撞了上,奴婢们告罪,报上名讳与司职,没想到公主更生气了——”

廊上的昏光映在雪地上,正可见地上落着两只玉笛,确是宫伎之物,秦缨知晓了内情,便道:“原来如此,是她们唐突了,公主适才那两鞭子,便算对她们的责罚可好天气严寒,她们衣裳单薄,实也是可怜之人。”

阿依月撇了撇嘴,“饶了她们可以,但我要她改掉自己的名字!”

她用鞭子指着那始终趴在地上之人,秦缨也狐疑看去,“改名字您要她改掉什么”

阿依月轻哼,“我要她改掉名字里的‘月’字。”

秦缨无奈,适才只觉阿依月天真烂漫,可没想到离了贵人们,她对下人甚是骄纵,秦缨试图解释,“公主,月亮在南诏是神物,但在大周,只是——”

“旁人也就罢了,可她一小小宫婢,怎配与我一样名字”

阿依月不甘,秦缨秀眉微皱,只好道:“你抬起头来,你全名叫什么”

那宫婢缩着身子,肩背纤弱,撑在地上的指节已被冻得通红,秦缨心急,倾身想将人扶起来,可刚碰到肩膀,她猛然抬了头。

对上那怀着嫉恨的目光,秦缨一怔,“是你,你怎会——”

“我怎么会我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这张清秀面孔如此熟悉,可昔日娇弱惹怜之态,已被疲惫与沧桑替代。

秦缨怎么也没想到,被阿依月为难之人,竟会是卢月凝。

她离京之时卢家的案子尚未判罪,未想到月余之后,卢月凝竟入了云韶府。

“你被充入云韶府了”

面对秦缨惊问,卢月凝惨笑一声,她将眼底嫉恨隐去,又俯下身,“奴婢拜见县主,还请县主为奴婢们做主——”

秦缨瞠目片刻,很快定神道:“你们先起来。”

她看向阿依月,“公主不喜欢的话,她以后就叫凝儿,还请您莫要为难她们——”

阿依月还要再说,秦缨柔声道:“您还要请求陛下为南诏解决水患,何必要为了这些小事横生枝节倘若您以后真要留在大周,多一个朋友也是好的,不是吗”

阿依月唇角紧抿,看看她们,再看看秦缨,终于道:“好,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们走吧。”

卢月凝捡起笛子,拉着身边宫伎站起了人,那宫伎还要行礼,却被卢月凝拉着离去,阿依月看着她们的背影道:“那是你的仇人”

秦缨失笑,“这倒不是,只是旧识罢了,她本也是高门贵女。”

阿依月兴致不高,收起鞭子道:“我知道你比男子还会探寻凶案,明日我去你们府上寻你可好你若是要办差,我也可随你,我想看看你这样的大周女子是如何当差的。”

见秦缨一副拒绝之态,她又道:“你不是说多一个朋友也是好的吗适才我听了你的话放走她们,你难道要出尔反尔”

秦缨被她强词夺理绕得哑口,阿依月却一锤定音,“就这样说好了,雪太大了,你快回府去吧!”

她转身便走,秦缨实在哭笑不得,待回到秦璋身边,立刻问道:“爹爹,卢家的案子定罪了我适才看到卢月凝成了宫中

乐伎。”

赴宴的人已走空,秦璋这才带着秦缨朝外走,又道:“九月末定的,她父亲被判了斩刑,卢氏其他人判了充军流放,她成为宫伎虽有些屈辱,但至少比流放好。”

父女二人出门,待上了马车,秦缨才叹道:“这个季节流放,凭她的身子,的确凶多吉少,只是未想到回来第一日便遇见了。”

秦璋道:“从前朝开始,便有罪臣之女被充入教坊的规矩,做乐伎还是好的,许多小姑娘甚至要流落风尘,你千万莫要为此自责。”

秦缨心腔微热,“您放心,这一切皆有法理可依,况且,犯错的人许连悔恨都无,伸张正义的人又怎要因她们付出代价而自责女儿只是感叹人生际遇变幻。”

秦璋抚了抚秦缨发顶,“好孩子,我们回家——”

车轮辚辚而动,外头风雪呼号,马车里却暖意融融,秦缨说了办差之行,轮到秦璋说起府里之事,在秦璋絮絮之声中,马车也离侯府越来越近。

时隔月余归家,白鸳比秦缨还要高兴,刚进府门,秦广便上来道:“县主的行礼都送回您院里了,但冯聃说有部分是您带回来的礼,便放在前院未动。”

秦缨一听忙道:“爹爹快来看看,其实也没什么礼,都是路上沿路收的特产,后来去了江州,谢家大小姐临走之时又送了些——”

秦璋哪里稀得这些东西,但因是秦缨带回来的,便来了兴致,他拆看一样,秦缨便讲一讲来由,这些地方官员的殷勤与讨好,也令秦璋哭笑不得,没多时,秦缨忽然看着一个包裹道:“这是何物,不曾见过——”

白鸳便道:“县主记得在慈山县渡口取了行李好像是楚州刺史那边备下的,皆是些珍奇药材,打开瞧瞧便知。”

秦缨拆开,入目便是一根蜡烛粗的山参,不禁扶额,“真是防不胜防。”

秦璋此刻疑惑道:“慈山,便是那个县令被害之地”

秦缨颔首,“是我们南下第一站。”

说着,她又从包裹之中取出两只锦盒,“父亲,此物乃是香膏,或许对您修道有益,听闻是百花百草精华炼制而成,您可试试——”

秦璋又生疑惑,“百花百草膏”

秦缨听出不对来,“您知晓此物”

秦璋颔首,“前几日城中也有人在贩卖此物,听闻正是前次南下的段柘与郑钦带回了此物,后来发觉此物甚好,令人南下采买,也不知哪个商贩知晓了此事,便命人往南方开了一条运送此物的商道,一时世家争相抢购,尤其是爱好香道者。”

秦缨啧啧称奇,“段柘与郑钦看着也不似喜好香道之人啊,此物真有如此神效”

她掀开盒盖轻闻了闻,只闻出一阵草木清香,便随意道:“南边早已流行此物,京城是物以稀为贵罢了,父亲不喜欢便不必用,给其他随从用也可,您看这块墨玉,这是谢家大小姐准备的,给您刻个镇纸如何”

秦璋笑开,“女儿说好便好……”

至二更时分,秦缨才回房歇下,一路的舟车劳顿,在沐浴后疲惫至顶峰,秦缨倒下便睡,再睁开眼时,外头东阳初升,雪光晴照,秦缨愣了愣,这才想起已经归家,她在松软的床榻上滚了滚,利落起身去陪秦璋用膳。

外头霜雪连天,偏厅内却暖意如春,父女二人多日未同用早膳,秦璋自要等她,等上了膳桌,秦缨一边吃饭一边道:“此番去江州,才知谢家真是累世官宦,谢大人的祖宅阔达煊赫,其他几府虽没落,却也家底极厚,若是他父亲母亲尚在,谢氏必不比京城一众世家差。”

秦缨才从江州回来,有此感叹十分寻常,秦璋不以为意道:“那也不一定,当年他父母出事,便是因他父亲辞官回乡,若不辞官,或许还没有那船难。”

秦缨便道:

“当年此事闹得很大”

秦璋叹然:“当年他父亲辞官便惊呆了众人,后来消息传回京中,自然人人都要为这惨剧扼腕,整整一家人啊,若非谢星阑那孩子命大,他们便算是灭门了。”

秦缨点了点头,接着说:“女儿此番去谢家,倒是知道了先谢大人画技一流,他府中还有颇多藏画。”

“当年的谢正瑜——”

秦缨所言勾起了秦璋的回忆,他语声悠长道:“真是惊才艳艳,当时人们都说,他即便辞官回乡,往后也必成一代大家,他临走之时,我记得还有许多士子去送他,还有人早早与他定画……”

“父亲可有他旧作”

此问令秦璋笑起来,他摇头道:“我的确动过心思,可那时候,他已经在替陛下作画,他的画笔被称为御笔,又岂能谁求画都给便是到如今,宫中还存着几十张他为陛下做的肖像画呢。”

秦缨听至此,心头微动道:“爹爹,府中可有纯净无暇的琉璃”

经过谢府的案子,秦缨才知这世道已有无暇净琉璃,秦璋闻言看向秦广,秦广忙道:“府中没有,但小人知道哪里有卖,听闻价值不菲,县主可是要”

秦缨点头,“您帮我买一块茶盏大小便可。”

秦广笑呵呵道:“好,县主从前只喜欢玉石,如今竟喜欢琉璃了”

秦缨神秘一笑,“我有用处。”

不管秦缨要做什么,秦璋都是有求必应的,早膳还未用完,采买净琉璃的人已经出了府门,而秦缨用完早膳,便陪着秦璋论道,好生补了补月余未尽之孝,眼看着日上中天,冰雪初融,门外忽然来了脚步声。

侍从道:“县主,有人求见——”

秦缨心底“咯噔”一下,“是南诏公主”

侍从愣了住,“不,是一位姓陆的姑娘。”

秦缨大喜,“是柔嘉,父亲,我去见她……”

说着话人已出了门,秦缨脚步如风,到了前院,果然看到陆柔嘉披着月白斗篷站在檐下,秦缨喜道:“柔嘉!”

陆柔嘉亭亭转过身来,眉眼间亦是欣喜,“县主!得知你回来了,我立刻上门了!”

秦缨上前拉住她,直往清梧院去,“来得好来得好,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你不知道,你给我的药此番派上了大用处!”

秦缨语速极快,直听得陆柔嘉目瞪口呆,等进屋子落座,她才惊道:“那村中人竟如此大胆”

秦缨应是,“那里与世隔绝,愚昧滋生邪恶,总之幸亏你有先见之明了,你呢,这月余如何可有了神医之名了”

屋内烧着地龙,陆柔嘉便褪下斗篷,又从玲珑那里取来两本文册,“我未成神医,不过呢,未负你之所托,这本毒理与药理的簿册,算是初初有了模样,你且看看,可是你想要的那般”

秦缨惊喜得紧,忙翻开一本细看,刚看了十多页,便道:“柔嘉,你有如此学问,端该入太医院做药理博士才是。”

陆柔嘉温婉道:“你此前说,只是为了方便仵作验尸断案所用,但真统总起来,便觉名目实在繁多,后来请教了父亲和叔伯们,这才万全了些,成药理博士不敢当,但为仵作所用当是足够了,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便说此番入京的南诏,便有诸多毒草毒物,若有新发现的,再行补全就是。”

秦缨已经足够满意,“我明白,已经很好了,能将毒物与中毒之状写的如此清楚,已十分难得,实在辛苦你了。”

陆柔嘉莞尔,“这月余,岳仵作也时常去医馆找我请教,他眼下也算半个大夫了。”

秦缨放下书册道:“仵作本该算半个医者,只是这世道尚未成规制,他如此用功,将来也不愁前途,还要多谢你教她。”

秦缨

满口夸赞与谢意,直令陆柔嘉双眸晶亮,她道:“这也是因为县主,若非如此,我也不知我能做到这一步——”

说至此,陆柔嘉忽然想起一事来,“对了,你看那最后一本薄册。”

秦缨狐疑地换了文册,刚翻了两页,她面色大变,又忍不住站了起来,“这是……”

陆柔嘉也起身来,她肃然道:“是我找父亲,父亲自己回忆许久,又翻看了太医院些许记载,并问了当年北上的旧识,完完整整地记录了当年疫病的全过程,你那时说你不知你母亲如何病故的,又不忍心问侯爷,那或许看了这些,你可窥见几分。”

她重重一叹,“那是一场让人间变炼狱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