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庄,一个离京城不远不近的村子。
有人烧炭到京城去卖,有人老老实实种地过日子,亦有人用原始的方式打鱼度日,村民所追求的东西无非是活着。
只是这一种看似十分简单的追求,却未必能够如愿。
村东头第一户人家的屋梁柱比村里其他人家都要高出不少,虽然这座屋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但证明多年前这是一个殷实的家庭。
吱……
前院院门转轴的两个截面已经不平整,在院门被推出的时候,便会发出一个十分刺耳的噪音。
一个身形佝偻的小老头从里面走出来,那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又瘦又憔悴,左边的眼睛显得肿大,似乎影响到正常视力。
只是纯朴跟外貌无关,一种善良仿佛早已经融进了血液般。
“你家不富裕,这豆子怎么给我了呢?”
“好,你放心去看你女儿,我会帮伱照顾好这只鸡!”
“若是你将锄头送给我,你拿什么替那个赵扒皮耕种了啊?”
……
余明已经决定要离开这里,由于对邻居心里有愧,便将自家值钱或实用的物件通通都送给邻居们。
他在做完这一切后,先是将院门关上,接着带着包袱默默离开这个村子,然后朝京城的方向而去。
一些年老的村民远远看到余明消失在春光中,不由默默地叹息了一声,似乎已经看到了余明的归宿。
若说后世没有隐入尘烟的社会现象,那么这个时代却是一种常态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在某个山涧中,将会出现一具默默无闻的尸体。
即便是盛世,始终是士大夫们的盛世。
余明来到北郊钱府旧宅中拜祭自己大女儿,只是刚好遇上一个黑脸青年男子,而这个黑脸青年男子成了一个耐心听众:“我从来不偷不抢,一直本本分分过日子,干活从来没有偷懒!我不知道为何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祖上传下来的二十亩地卖了,卖到钱府的大女儿还遇到不测,你说我终究错在哪里?”
在这个三月灿烂的春光里,一个有关人生与对错的问题,最终引起这一个黑脸青年的深思。
余明的善良来自骨髓般,望着天空喃喃地道:“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的同情,只是希望这天下能够变得好一些,别让像我这样的人最终被逼得走投无路!”
“你没有错,是这个世道错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吧!”黑脸青年男子感受到这个老汉的善良,便做出一个决定道。
余明看得出黑脸青年是一个好人,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黑脸青年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宋青天,至于要带他前去的地方更像是在做梦。
余明在踏进西苑的第一步,双腿便已经直打哆嗦,整个人像是喝了酒般,摇摇晃晃跟随着小黄门来到御书房。
且不说弘治朝,哪怕上溯太宗时期,恐怕这亦是第一位被召进皇宫的农民。
余明进到御书房只看到前面仅仅是一个空着的龙椅,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草民余明,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刑部尚书何升新原本是反对召见一名普通百姓,现在看到是一个身材枯瘦且明显营养不足的小老头,顿时轻蔑地冷哼一声。
朱祐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治下的普通百姓,便淡淡地开口询问:“今年贵庚?”
“回禀陛下,草民今年正好四十有二!”余明听到天子的声音竟然从上方传来,顿时充满敬畏地回答。
啊?
在场的官员听到这个岁数,不由得面面相觑,而后狐疑地打量眼前这个浑身枯瘦又狼狈的小老头。
哪怕他说自己已经六十,在场的人都不会怀疑。
万安亦是以为进来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了太多的小老头,只是听到对方仅仅四十,亦是不由多打量几眼。
由于得势已经多年,且早早进行官场,所以自己即便年过七旬,偶尔犯有小毛病,但外貌保持很不错。
咦?
宋澄一直以为余明是一个老头子,只是听到对方竟然只有四十二岁,那张古井不波的脸亦是出现了一抹惊讶之色。
朱祐樘对这种年龄反差是见惯不怪,显得不动声色地询问:“刚刚宋府尹说你是一个活不下去之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澄听到皇帝的问话,便给余明一个鼓励的眼神。
他之所以要排除阻力将余明带到御前,既是要余明让这帮锦衣肉食的重臣看到底层百姓最真实的情况,亦是余明本人的一次自救。
无论刑部尚书何乔新,还是户部右侍郎吴裕,压根不晓得底层百姓的生活情况。
“回禀陛下,此事说来话长!当年鞑子进犯帝都,草民父母死于鞑子之手,所以草民从小是奶奶一个人抚养长大。因草民家中有二十亩田地,且奶奶很是勤劳,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只是奶奶常年累月为草民忙碌,在草民生下第一个女儿的时候,她因操劳过度撒手人寰。由于家中当时已无积蓄,草民便通过村里斡脱户余不仁从昌盛钱庄借了二两银,买一口薄棺安葬奶奶,月息是四分。不巧那一年遇了旱灾,次年二女儿又出生,故草民一直欠着这笔银子!只是这年月日久便要利滚利,草民咬牙卖田还债,那时已是四两!草民所托非人,余不仁拿到银两本是一笔勾销,但余不仁给草民拿回一张假欠条忽悠草民。直到债主上门之时,欠银已经高达八两。那一年朝廷刚刚加征新河银,故当年劳作仅仅只能填饱肚子,家里并无积蓄。草民被迫再签新约,在将剩下田产全部变卖后,这才堪堪将债还上。”余明将自己的经历说出来,只是眼睛慢慢湿了。
若时间重新来过,他还会再借钱安葬自己的奶奶,只是自己最终还是被这高利贷压垮了。哪怕他一生向善,但他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