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汉人就是这样看咱们呢,说咱们茹毛饮血、说咱们不懂礼节,总之,在他们眼里,咱们就是会说话的猴子。”奢崇明没搭理又啐了一口的奢寅继续道,“那明国皇帝其实也是知道,如果硬要把咱们的土地全占了去,就得把咱们所有人都杀光——这大西南,除了咱们,还有沾益、乌撒、乌蒙、芒部……那样,就算他最后打赢了也要死很多很多兵、更重要的,花掉的银钱,堆起来甚至会比大山还要高。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他派了个叫马烨的汉官过来,传说,马烨是他那个马大脚皇后的侄儿,阿爸也不知真假。反正那姓马的过来以后成天找别扭,一心一意想把老祖逼反。”
“阿爸你等一下,你刚才不是说那大皇帝舍不得花银子把咱们杀光么?”急性子的奢寅又插话道。
“没错。你莫忘了,除了咱们蔺州(今四川古蔺,奢家的发源地)奢家,还有播州、沾益、乌蒙那么多部落……没有任何借口就屠了一族,其他地方各家不都得跟他拼命?那么多的部落,他怎么杀的完?所有人一口气全反了,甚至那把龙椅他也坐不下去!但是,如果咱们被逼不过反了,明国不就有镇压的借口了吗?然后今天咱家、明天他家,几代下来,各处所有那些土地不就全落入他们朱家了嘛!”奢崇明顿了顿,继续道,“那马烨做的太过混账,甚至找借口叫兵士们把老祖的上衣扒光,当众赤着背鞭打!”随后又补了一句,“那一年,老祖三十八岁。”
“啊!”奢寅大叫一声,“那不得跟这猪狗拼了!”
“四十八寨的头人们也是这样想的。大家聚起来,要跟汉狗们拼命,但老祖含着泪阻住了他们。老祖说,若是那样,咱们便中了他们的计算,他们就是想让咱们这样呢,也一定早就预备好了镇压咱们的大军,咱们奢家连吃奶的娃娃在内,所有人都会送掉性命。”
“那怎么办?”奢寅急道。
“为了自保,老祖一直在有意结交汉人。她有个好朋友,叫刘淑贞,是当时贵州宣慰副使宋钦之妻。通过宋钦这层关系,老祖决定,亲自进京找明国皇帝分诉讨公道。没想到不要脸的洪武大皇帝竟然问,‘你的冤屈我知道了,马烨确是做得太过分。但,如果我处罚了他,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呀?’老祖回答,‘我们永远不会反叛,世代听从大皇帝的命令’。没想到明国皇帝将脸一板,‘那不是你们应该做的吗?’老祖只好说,‘我会建立九个驿站并修整道路,以后随时响应大皇帝的征召。’洪武皇帝实在再也找不出什么借口,想了想,大山里修了路,他可以随时派兵进来,于是暂时便放过了咱们。就这样,大皇帝封老祖为‘顺德夫人’,又叫她把一个孩子送去国子监读书。这个孩子长大后,被皇帝赐姓‘安’,那便是你安叔他们那一支的先祖。所以啊,咱们奢安两部,其实是一家!”
奢寅又问道“那个混蛋马烨呢,被明国皇帝杀掉了么?”
“当然没有。你想想,他为什么挑衅、是受谁的指使?怎么可能杀掉他呢?大皇帝只是把他叫回去,明面上骂了几句,罚了两年的俸禄,就派他去别处做官了。”奢崇明淡淡地说。
“那老祖太委屈了!建了驿站,又修了路,汉狗们想来便来。安稳了一时,却给后人留下这许多祸患!”奢寅气道。
“浑话!”奢崇明有些生气,“你动脑子想想!如果老祖不是这样,咱们奢家那时所有族人连老带幼全加在一起不过七八万人,会被屠得干干净净!现在呢?两百年的开枝散叶,一个奢家变成了奢安两家,族人几十近百万,跟水西、芒部、乌蒙、播州……世代联姻,所有血脉相承的人加起来几百上千万,今天的大皇帝还能杀得尽吗!”
“老祖做得对,孩儿错了。”奢寅恍然大悟,认错也痛快。
“唉。汉人们总是这样欺负人。你我父子被逼无奈反了,阿爸本想能拿下成都府,把蜀王扣在手里便可以跟汉人的朝廷讨价还价,至少能为你这代人争个几十年清净。这个帝国太大了,无论如何咱们也抗不过的。但那个汉将孙杰太厉害了,到了这步田地,咱们恐怕迟早都要被他打败。阿爸在想,如果你能活下去,阿爸死便死吧。”
奢寅急道“阿爸,孩儿要永远守着你,护着阿爸!”
“哈哈哈,傻孩子,当爹的为儿子拼掉性命是应该的啊!你也应该为你的儿子去拼、你儿子再为他儿子去拼,后人在前人建立的根基上继续向前,一代一代生生不息……这,才是天道。咱们不是虚伪的汉人,他们那套所谓的孝道,嗯,除了制造傻子,便是叫人变成恶魔。王祥卧冰求鲤——趴着用肚皮去融化坚冰为他娘捞鱼吃的故事还仅仅是糊弄傻子、再看那个郭巨雪里埋儿——为了省下口吃食给他娘,便把襁褓中的亲儿子活埋……这还是人吗?这么缺德残忍是要遭天谴雷劈的!”奢崇明说着有些激动,一阵冷冽的晨风吹来教他冷静下来。转脸看了看虽略显稚嫩,然周身上下散发着蓬勃青春气息的奢寅,随即将目光转向连绵巍峨的群山,“不过,即便咱们父子都被他们杀掉、即便追随咱们的人都被他们杀掉、即便你安叔那里也是如此……咱们奢家、咱们苗家的血脉也还是会延续下去,咱们的子孙,将永永远远守着这片大山!”
说到最后一句,东面的大山顶上一轮红日破云喷薄而出,将温暖洒向东行的人群,也照得奢崇明坚毅冷峭的脸上焕发出一层夺人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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