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学长知道,你是希望球队能赢球,但是,输球不能只怪一个人……”
“我知道!今天输球怪我,怪我送了定位球,怪我没本事进球!队长,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声音随之提高了好几倍,眼睛里几乎要闪出火光了,“但是有人的水平根本就不行,凭什么他能上场?凭什么他能穿一中的10号?他是外国人,所以高人一等吗?”
被小七狠狠冲了一顿,没反应过来的我连咽了几口口水。看他也平静了一点,我才慢慢开口:
“首先,派谁上场是教练的安排。卢卡这两场的表现确实不太好,但平时咱们也都参加训练了,平心而论,卢卡的技术还不算太糟吧?今天你的传球很精彩,但实话实说,学长自己去踢,也不一定能踢进呢……”
“队长,你是门将啊。他是边后卫,你看看外校的左后卫,再看看我们的?”
“外校的左边卫是我的好朋友。他小时候踢得比卢卡差多了,防守漏人,进攻上不去,教练都不敢派他上场。饭都是一口一口吃的嘛,你看他现在进步多大?卢卡的底子不差,肯定会越踢越好的嘛。”说着,我拍了拍小七的背。
“可我们现在两连败了,一分没得,落后人家六分了!难道还要给他机会吗?他再乱踢,别说小组出线了,我们可能都要垫底了!他凭什么把球队当成自己练级的工具?校队是为了给外国人找状态才成立的吗?”
“你为什么总揪着卢卡是外国人不放呢?”
我算是非常非常温和地在跟小七谈这件事,可他像是铁板一块,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本来就是!他有错还不给说了?”
“没有不给说啊!你在想什么呢?”
“你们在想什么?就会护着外人!”
“卢卡是我们的同学!他是一中的学生,和我、和你一样!”
“那要是我一场比赛送了对方三个进球,或者空门都踢不进,你们还会那么包容我吗?换成其他学弟呢?你们不是在偏袒他?”
“学长在校队一年了,大家在比赛中有失误是常事,赛后好好总结就行了,大家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再说了,我看卢卡还是挺随和的,也没怎么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们中国人呀。”
“你就帮他说话吧!你们都是这样!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我们的?说不定觉得我们都是一群傻瓜呢!中国现在这么多‘洋垃圾’,都是你们这种人惯出来的!你这么喜欢外国人,怎么不滚出去啊?”
以前姐姐找我谈心,我也会跟她吵架,甚至也会故意气她,但是吵着吵着我就会哭,莫名其妙地哭。小七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正气凛然。
“怎么,没话说了?”
“小七,学长也不是多聪明,就是比你大一点,可能多看了几本书。我们冷静一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现在确实有些外国人素质很差,但是,在中国的外国人很多,他们也来自不同国家和家庭。每个国家的文化和习惯就很不一样了,更何况是每个不同的人呢?不能说有的人素质差,所有人的素质就都差了。对不对?卢卡是奥地利人,说实话,我就不是很了解奥地利,只知道他们喜欢音乐。咱们能因为足球聚到一起也是缘分,隔了那么远嘛……”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管他是哪个国家的呢,我只知道两种人:中国人、外国人。我看你们是太自卑了,我们中国人过去跪太久了,早该站起来了。别跟个奴才似的!”
我承认,我确实没有那么了解卢卡,也确实是因为他是外国人,我会有些在意他,比如在意他那对好看的眼睛。但他要是没有那对眼睛,故乡不在那个我不熟悉的音乐之国,我也会觉得他很亲切,想和他交朋友。他做事时一丝不苟的神情,猜对题目的欢呼雀跃,歪歪斜斜的字迹,以及那句费了很大功夫才说出的“队长,我也会加油的”,这些都让我喜欢,他就像是身边某个性格有点内向的同学。我是先入为主地意识到他是外国人了,但现在,我才不想管他是哪国人呢,是外星人都无所谓,他是我们自己人。
“小七,我觉得自卑的不是我,是你。当然,只是一点点的自卑。”
“你说什么?”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好像有点太关注卢卡的身份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呢?”
“在意他的是你们,我是看不惯你们。”
“可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在意我们对卢卡好不好呢?好像我们多看卢卡一眼都是在照顾他一样。我们训练和比赛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吧,没有给任何人特殊待遇,教练也是一视同仁。学长明白你的意思,对人家太好了未必是尊重,人家也不一定会喜欢,有时会连自己的自尊都弄丢了。但是,也没必要特别在意,这件事可能并没有多么重要。我自己有过一种感受,你越在意一件事,说明你越担心或者害怕它。比如我以前挺讨厌你赵蕤学长的,看到就烦,想疏远他,还用恶意揣度过他。但是后来发现是我自己太狭隘了,对他有很多误会,有时是嫉妒他,害怕被他取代。这个类比可能不太恰当,但学长认为,想要站起来,不再自卑,重要的是有自信。自信不是把别人排除在外,而是既能承认和接纳别人的优点,又有能力看清别人的问题。既有胸怀和气魄,又有自己的思考。总是陷在一些小问题上,就看不见更大的世界。”
其实我说的很多话都是姐姐或者老师对我说过的,虽然他们讲的时候我不太愿意听进去,但我还是记住了。如今我耐心地对着小七把这些话讲出来,竟有了种自己变聪明的感觉,不经意有些飘飘然了,可能是这种博大的胸怀都要把自己感动了吧。
“我听不大懂。队长,你是思想品德课的课代表吗?”
这倒霉孩子的态度比我还差!我起码会说,嗯,嗯,是的,我明白了。
“而且,队长,你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中国的‘洋垃圾’还是那么多,照样有人把外国人当神仙捧着。你丢一辆自行车和外国人丢一辆自行车,谁能先找回来?”
谢谢,我没丢自行车。我弟弟的车倒是没了,而且也要不回来了。
“那么,卢卡是‘洋垃圾’吗?他做坏事了吗?”
他歪了歪脑袋。
“不算吧。但是他的表现……”
“今天大家表现都不好。为什么你就这么关注他呢?卢卡打丢了一个球,但我自己也没扑出几个球。是不是因为卢卡是外国人,你才会觉得他的问题更大?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谁在‘特殊照顾’他?就因为他是外国人,就要表现得完美无缺吗?咱们不是在踢中超,卢卡不是年薪几千万的外援,就是个普通同学,拿10号是没人选这个号码。当然,学长也承认,自己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有些在意他。毕竟他长得和我们不太一样,第一印象就很深嘛。当然,不同的可能就只是长相罢了。”
“好了,你怎么这么能扯,比我爸妈还啰嗦。”他瘪瘪嘴,还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神态,“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去跟他道歉吗?道理我都懂,我今天没控制好情绪,场合也不对,给球队丢人了。下次训练我就去道歉,当着队的面道歉,满意了吧?”
我似乎完成任务了,但我和小七谁也没能说服谁,或者说,我们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交流,都在坚持自己的观点。强扭的瓜不甜,逼着小七去跟卢卡道歉解决不了问题,下次说不定还会历史重演。其实,我也并不是完不同意小七的意见。但是这个话题太大了,当时我也没能完想明白,能谈回到球队的事情上来就很不容易了。
“但是,队长,我话说在前面啊……”他伸出手指来在我眼前摇了摇,“我道歉可不是为了那个小老外,是为了球队,你明白吧?”
这小鬼,还降汉不降曹?
“懂的。没关系,不要勉强。”我笑了笑。
“不是吧,你这都不生气?”他诧异地收回了手指。
“我干嘛要生气?”
搁以前我早发火了。当然,也不一定。小七要是凶起来,我可能会怕。
“那个,队长……”他挠了挠脑袋,笑了,“你脾气也太好了。其实,我刚刚是有点想搞事情。就是不喜欢被人教育嘛。”
“理解理解,我们都差不多。”我再次拍了他的肩膀,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和小七更心平气和地交流的。并不是要说服谁。他跟我一样,都是小孩,不太喜欢听人唠叨的小孩。
“我今后会注意的。但是,我也只能做到不讨厌他而已。至于你嘛,队长,我下次不会再故意跟你吵架的。”
“好呀。没什么,你愿意对我表达情绪,说明你还挺信任我的。我蛮高兴的。谁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对外人说心里话吧。”
“嗯。”
小七点点头,我们俩互道了再见。我想,在那个下午,那次漫长的谈话中,我是忍着自己的恼火与不满的,但心里没有想过要为了球队表面上的团结去逼着小七给卢卡道歉。我没有动用队长的权威,没有说你必须去做什么事,必须接受我的想法。也没有用各种手段威胁他——你不去道歉,大家就会排挤你,你别想在球队里舒舒服服地呆着。更没有说,我要把你的种种言行都告诉教练,让她去收拾你。或许正因如此,小七和我还增加了一点相互间的信任。确实,我又有点自我感动。但是,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讨厌那种为了“绝对正确”的目标而不顾他人感受与想法,利用地位和权威碾压别人、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理念的行为。我不喜欢这种人,也不想成为这种人。
可我却成为了另一种讨厌的人,或许就有点像小七讨厌的那种人。那天可能是我十三年来最耐心、最温和的一天,而我却没能把这份耐心和温和送给我的亲人。在目送小七远去后,我划开自己的手机屏幕,发现了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爸爸妈妈还在学校里等我,非常耐心地等我,想安慰我。我忘了跟他们联系。而在过去的这三年里,我自己和他们以及姐姐相处时,又有多少真正的耐心和温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