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做得一点都没错。蒲云摇着我的胳膊,仿佛想将我从空洞的记忆里拉回那片近乎荒废的老小区。就是那一次,我更佩服你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他说。之前我还以为你胆子跟我差不多大呢,后来才发现弦哥那么尊重你不是没理由的。
佩韦一直都很勇敢呀,而且越来越像个大哥的样子了。佩弦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阿华也在讲。我们大家都长大了,坚强了。
真的吗?
“呀,你们三个怎么都在这里?”
背书包的赵蕤出现在我们面前,惊讶之余,眼神里流露出预感到了什么的紧张不安。
“说吧。”
我又一次露出了那副逼供时的神态。一个糟糕的侦探,从来都没做过调查,只巴望着线索自己偶然出现。当它出现后,我便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凭着满脑子的血气追索。
“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可能意识到了我询问的内容。
“蕤哥,你就告诉大哥吧。咱们不可能瞒他一辈子的。”蒲云起身,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其实,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能一直骗人的。”
赵蕤颤抖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脸颊旁边,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很费劲地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在咽下什么东西。
“你们好残忍。”
“你们一直瞒着我就不残忍吗?”我嚷了出来,“把我当个小傻子哄着、骗着,告诉我要怎么怎么做,还说都是为我好,凭什么啊?我弟弟已经不在了,你们还要骗我!赵蕤,你就是条狗,我姐姐养的狗!”
两年来对他的怨气部涌了上来,我不得不大口大口喘着气,阿华不断地轻拍着我的背。
“你知道什么?你见过佩弦当时是什么样吗?你见都没见过!你……你一点良心都没有,凭什么教训我?”显然是被我的语言刺激到了,赵蕤的声音也提高了好几倍,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而又吃力地跟人争辩。他根本不会吵架,连脏话都说不出口,吞吞吐吐了半天,也就是一句“没良心”。这可能是他能想出的最有攻击性的词了。
我们面红耳赤地对嚷,像两只公鸡,除了把那两条狗吓得连滚带爬出了小区外,只让自己又气又哭,累得嗓子都哑了。还好下午没什么人经过。阿华和蒲云一人扶了一个,边递餐巾纸边捶背,都顾不上自己的眼泪在往裤子上掉。这样的争吵也太伤害人了,可我当时就是要和赵蕤吵,谁都拦不住。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他先向我道歉的,擦过眼泪后,赵蕤冷静了不少,“既然你知道了,我肯定也只有告诉你。但你别怪你的姐姐了,好吗?她只是想保护你。我也明白谎话总会被拆穿,但这个谎言真的是善意的。我清楚你不喜欢我,但你别恨你的姐姐。”
“大哥肯定不会的。他都来问你了,肯定是做好准备了,能面对这一切了。”蒲云趴到我的肩上,有些鼓励又有些试探地问,“对吧?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真的吗?恐怕不是。阿华出现在我家门口前,我根本没做任何准备。我是被找上门来的真相推到这里的。过去发现我了,我不得不跟着它来。
我还是点头了。我确实不会恨姐姐,也不会恨他们。我只是要知道真相。
“我只能说个大概。别逼我,好吗?我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我不想回忆那些细节了。对不起。那件事以后,我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噩梦,根本没法忘掉任何东西。他就倒在我面前,如果那天是我走在前面,死的人就是我了。”
他把头埋进大腿里,再次无法控制地哭了。阿华和蒲云不得不再次去安慰他。我呆坐着,见证着这一幕,一种莫名的荒唐油然而生。我在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像伙伴们一样去安抚一下赵蕤吗?接着呢?等他好一些,好到可以把我想知道的东西说出来?我在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我是不是该停下来,告诉他,不用这么勉强,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你去讲述你根本不想回忆的过往。
对他而言,把这些事说出来无异于揭开尘封已久的伤疤。我在撕扯他已经好了的伤口。
而我的伤口又在哪呢?我时常感觉自己很难受,可我找不到它们。
终究是什么都没做。他是对的。我好残忍。
他开始说了。那个深秋的下午,被禁赛的我因为发烧没能来场边观看那场以1:1告终的比赛。赛后,他和弦弦照例去吃了点东西,准备各自回家,却接到了那个罪恶的电话。我在电话那头又哭又闹,缠着弦弦,让他重新给我买一副手套。这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俩顺着人行道朝一公里外的商场走。一路上都是老房子,七八层高。没有任何预兆表明那天会发生一场意外。然而就在一段行人不多的路上,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天而降,弦弦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响动,怪异到不像一个孩子能发出的,随即便沉闷地栽倒在地上,身旁是破碎的绿色啤酒瓶渣子。赵蕤慌到不知是先打110还是120。他都打了。人送到医院后,他才想起来要给我的爸爸妈妈打电话。他还打给了自己的爸妈,是他们把守在抢救室门口的赵蕤背回家的。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睡着就哭了,哭了好久好久,被子和枕头都湿了。醒来以后,他衣服裤子没穿就跑到客厅去。话没问出口,妈妈已对他轻轻地摇了头。他两眼一黑,栽倒在了茶几上,额头被磕破了,血往下流。
赵蕤只说了一个细节,那顶鸭舌帽。当弦弦倒在人行道上时,他去摇他,他没有反应,只是鸭舌帽白色的边缘在不可阻止地一点点变红。后来,他摘下了它,盖在了弦弦脸上。他的脸到最后都非常平静,像睡着了,还在微笑呢。
怪不得我再也找不到那顶帽子了。
大哥,你还好吗?蒲云试探式地用额头蹭了蹭我的肩膀。
对不起。我错怪你很久很久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拍了拍蒲云以后,我将两只手都搭在了赵蕤肩上,把他拉近我,再近一点,额头贴了下额头。午后倦怠的光照下来,使我温暖,但分开以后又更加寒冷。赵蕤又告诉我,丢瓶子的人被判了三年,但具体的情况他不清楚,那时候所有的事都是我爸妈去处理的。大家不好问也不敢问。
就因为这么一个无聊的人,一个无聊的啤酒瓶子,我弟弟的生命被轻而易举、随随便便地毁掉了。可是……瓶子落下来以前,是不是也有一个更无聊的人,要他去做一件完没有意义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天上无时无刻不在掉东西,砸死人的事情少之又少。不是我打了那个该死的电话,那个啤酒瓶只不过会在某个无人关心的时刻掉到无人经过的人行道上,变成一堆被遗忘的碎玻璃。可弦弦偏偏出现在了它掉落的地方,就是因为我,只是因为我。
命运果真如此。和无数次冥冥中的可怕猜想一样,我害死了我的弟弟。
[1]这句名言的顺序颠倒了,而且是刘备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