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广播室的玻璃窗,我看到一中和实验的同学们正对看台站成了一排。严肃的时刻。放下话筒,我独自一人默默在广播室里垂下头,心中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王老师让我在一分钟后通知大家结束默哀。我数到60以后没有开口,而是继续数下去,直到数到75,有75位遇难者。
事后回想,我又自作主张了。我自然也领到了自作主张的代价:一个人呆在广播室里,感受到了孤独与恐慌在身上攀爬。这一秒一秒的计数无比漫长,漫长到我在数的时候意识到了生命在不断流逝。而它又是那么短暂,短到我数过一个数字,它就永不回头地消失了。忽而意识到,我的生命也是在一点一滴地流走,而门外的老师同学们,看台上的观众们,还有这个世界上川流不息的每个人、每只鸟、一草一木,一切生命都在慢慢地共同往终点爬行。
我不知道那个终点在哪,我害怕它,希望它晚点到来。
“默哀毕,谢谢大家。愿两队球员在今天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说完这句话,我迫不及待地放下话筒。我必须回到球场旁边看着大家。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太冷了。
跑出广播室时恍如隔世,不明朗的阳光下,我怀疑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人。两队球员已在球场上排好了阵势。回望看台,除了几张老面孔,稀稀拉拉的没几个观众。12月了,凛冽的冬日连阳光都是寒冷的。虽然我们人很少,但每个人身上的光和热唤醒了我。王老师说的是对的,生命与足球是共同的语言。回到大家身边,死亡变成了一件可疑的事。
实验中学先开球。一声哨响,他们照例从中场来了一脚远距离吊射。他们这次的精度与准度明显比上次交锋时提高了不少,好在柯柯精神集中,一掌将皮球托出了横梁。好样的。他站起来指挥队友防守角球了,那条白色的围脖看起来非常暖和。米乐一定很满意他戴上了它。
角球没什么威胁,柯柯将球单拳击出,第二落点被禁区外围的穆铮稳稳拿住。一个横传球给到了阎希,小个子策动了一次绝佳的反击。最终由张涛涛倒三角助攻穆铮破门,和首回合的进球如出一辙。这是穆铮的第五个进球了,他今年一定能冲击市长杯射手王。要是踢北川时没罚丢点球就好了。
他进球以后将双手高高指向苍茫的天空,显然是想将进球献给遥远的逝者。
第二个进球也没让我们等多久,涛涛在后场断球,之后一路往禁区里带,面对中后卫选择了直接起脚射门。球速不算太快,打在对方后卫的鞋尖上,有轻微的变线,影响了门将的判断。球滚入远角,涛涛收获了自己的首粒进球。他跑到场边,用双手比出一个爱心,轮流展示给了教练、队友以及观众,当然还有拿着摄像机的我。真为他高兴,要不是得拍照,我也想和大家一同庆祝他的进球。
放下相机还没一会,阎希就在禁区内被对方后卫放倒。一次很明显的犯规,裁判没有任何犹豫地指向了点球点。身为队长的穆铮拉起阎希,把球也递给了他,显然是将主罚点球的机会交给了制造点球的14号。可小家伙摇了摇头,抱着球走到了黄敏学身前,郑重其事地将球给了他。穆铮是想让自己的锋线搭档也打进一球,但阎希并不贪功,认认真真地把点球机会给了罚球最稳的学学。看了这么多场训练,学学的点球命中率确实是初一学生中最高的。无论是穆铮还是阎希,训练时在柯柯面前都吃过瘪。偏偏是学学的点球总让我们可爱的小门神无功而返。学学的射门方式五花八门,既能朴实无华地推死角,也能大力出奇迹地罚高球,有时还会玩技巧高超的勺子点球(就像齐达内!),有时又会和门将打心理战。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的下一个点球是以什么方式完成的。
学学将球稳稳摆在了点球点上,后退了几步,对着实验中学的门将咧嘴笑了笑。对方张开双臂,上下挥舞,想给他施加压力。他正常起跑,缓慢而匀速,在快接触到皮球之前,像只灵活的小兔子一般轻盈地蹦了一下,实验的门将被这一节奏的变化晃到了,下意识地以为他要射门,先动身扑向了球门左侧。就在他的身体开始移动后的短短一瞬,学学连贯而机灵地将皮球打入了相反的方向。球速不快,但稳稳地钻进了网窝。一次精彩的小跳步射门,优雅而敏捷。进球的学学回身拥抱了阎希,感谢他制造了这次点球机会,随即又和穆铮一样将双手指向天空。陡然发现,他的手臂上缠了黑纱,正在风中飘飞。
我们每个队员都是好样的。
在半场行将结束时我们收获了第四粒进球。一个边路的任意球,黄敏学把它开向了禁区中路,赫明明在人群中高高跃起,顶出了一个质量极高的头球。皮球几乎没有下坠地冲进了实验中学的网窝,守门员对此毫无办法。我们今天的进攻如有神助,收获首球的人也不少。大家围住明明,摸他的脑袋,似乎想沾点喜气或运气——尽管有些人可能得掂着脚才能够得着。而我呢,只要在场边把这一刻记录下来就好。
尽管在足球世界里,我们的进球是那么微不足道,像一粒尘土,不会为我们以外的任何人在意。但它是珍贵的,像生命的金色,熠熠生辉。
……
[1]引自胡适《我的母亲》。
[2]引自奥克塔维奥·帕斯《万圣日,死人节》,见于杂文集《孤独的迷宫》。奥克塔维奥·帕斯(1914-1998),墨西哥诗人、散文家。生于墨西哥城。帕斯的创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语系的文学传统,继承欧洲现代主义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语言创造自由境界的信念。1990年由于“他的作品充满激情,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3]引自鲁迅《随感录四十一》。
[4]引用蒲宁。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落叶》,短篇小说《安东诺夫的苹果》、《松树》、《新路》,中篇小说《乡村》、《米佳的爱情》等。蒲宁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1899年与高尔基相识后,参加知识出版社工作。他的散文绘声绘色、简练生动。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侨居法国期间主要创作有关青年时代的抒情回忆录。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俄罗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