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倒是你,又想逃啦?”她的语气有一丝俏皮,反倒让我有了一点安感。
“我才没想逃呢。”
“好吧,那是我搞错了。不过,你还好吗?”
“还好,活着呢,能不好吗?”这是诚恳的回答。
“你好像有点害怕。我不是鬼哦。”
“我哪里怕了?就算有鬼我也不怕好吗?”
“是吗?那你怎么不低头看看,万一我没有影子呢?”
我还真本能地低头查了。低头的瞬间我就知道我输了。她说得没错。
“明明就很怕鬼,还不承认。”
“我哪有!”被戳中弱点的我更不服气了,提高了嗓门想掩盖过去。
“但是,你这么怕鬼,大晚上还敢一个人呆在这。遇到什么事了吗?”她温和的疑问很快浇灭了我的不满。我咬着嘴唇,看似有些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你愿意说的话,我会愿意听的。”
这是鼓励和引诱。我向来都不愿把自己的事跟任何人说,包括米乐。要不是姐姐把弦弦的事告诉了他,兴许他这辈子都不知道我有过一个弟弟。不,他应该会知道,毕竟他仍将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把他带回家,两个人钻进一个被窝,和中秋节那次一样。但他听到的故事版本会和刘老师相同,我的弟弟在西班牙——也有可能是法国或者意大利,得看我那天想到的是哪个国家了。他被国外的球队看中了,边踢球边读书。我很想他。他从不给我打电话。但梅梅和米乐不同。她和我的生活缺少联系。即便她在文学社,我也从未听姐姐提过她,也不知道她在哪个班,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除了那份有《红与黑》和《高老头》的笔记,我们没有任何交集。而那份笔记也被米乐收走了,至今没还给我。
我应该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吧。我们俩就像偶然遇到的人,经过了彼此,很快就匆匆消失在人海。也许,我是说也许,我是可以跟她说说话的。但愿别有老师路过这里,不然她一定会被当成我女朋友的,而我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要是因为根本不存在的“男女交往过密”被通报批评了,我会想一头撞死的。(当然,真发生了倒也不会就一头撞死。)
“我刚刚看到了一则新闻。”
“嗯哼?”
“沙佩科恩斯坠机了。一支巴西的足球队。一架飞机上只有六个人活下来。”
现在是冬天了。她的叹息穿过夜幕,化作一阵白色的气。
“太不幸了。”
我看到她把戴在头上的校服帽脱了下来。要不是她这么做了,我都没在意她戴着校服上连着的帽子。也正常,冬天太冷了,尤其是在晚上。
“我不能理解。”我的话语也化成了冬夜的一阵白雾,飘散在枫杨树的影子下。
“不能理解什么?”
“这个世界本身。”
她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不解地看着我。我摊开两只手,凭空比划着,竭力想把自己磕磕绊绊的语言传递得准确一点。
“就是……你不知道人的一生是被怎么安排的,也不知道人的每一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将带来什么。人真的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吗?为什么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失了?有的人努力了一辈子,却恰恰因为他的努力而一无所获,甚至变得更糟。”
“你的意思我能听懂。你是想到了具体的人和事吧?”
“没错。我看到了沙佩科恩斯队守门员的故事。你知道,我也是守门员。他叫达尼洛,是个爱看书和听音乐的人,喜欢安静的生活。他有妻子,还有个2岁的孩子,一家人过得很幸福。就在前几天,他在赛场上表现得非常优秀,扑出了对方的射门,带领着沙佩科恩斯晋级决赛。于是他们搭上了今天这架飞机。现在,他们再也到不了要去的地方了。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这样死。要是达尼洛没有表现得那么好呢?不,我是说,我不是在责怪他。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一个好球员,好丈夫,好父亲。我从未看过他的比赛,只看过这篇报道,但我很喜欢他……我最清楚门将在球场上该做什么,只要对方射门了,我们本能的反应就是去扑,不顾一切地扑。但谁知道这一扑之后会发生什么呢?它居然能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不可思议。”
“我明白你的意思。听了你的描述,我也很喜欢这位球员。但你要知道,即便他没有扑出对手的射门,沙佩科恩斯——我没说错吧,他们的其他球员也有可能通过进球逆转比赛。而他们同样会出现在那架飞机上。往远了说,即便他们被淘汰了,还会有其他人登上这架飞机。也许会出事,也许不会。也许出了事,被新闻报道出来,由于没有那么多球员,我们便没这么关注它。但一旦看到了,同样会为遇难者感到不幸,任何人的死都是悲剧。很多事是说不准的。一个小小的变化或许会避免一场灾难,或许根本避免不了。有可能,我们只是把那件看似可以改变的小事当作决定性的因素了。”
“我不同意。有的事完是可以避免的。”我盯着她看。
“你不是在讲沙佩科恩斯了。或许你是在讲你自己。”她抬起食指,在我面前轻轻摇了几下。
“你怎么知道的?”
“女孩子的直觉哦。”
“你说得对。我是个自私鬼。”我垂下了头。确实,我是想到自己的一些所作所为了。我根本不配把自己和达尼洛放在一起。他是英雄,一位幸福而勇敢地追逐自己梦想的英雄。我是个什么东西?
“没必要这么想。我感到你为他人的不幸而难过了。你是真诚的,没想逃避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挺勇敢的。你是个有同理心的人,比不少人要强得多呢。”她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后颈皮。我没有躲开。明明从来都很反感别人接触我身体的,尤其害怕被女生碰到。“男女交往过密”。
“我能理解,你可能是从这场灾难中想到了什么事。你不愿说出来也没关系。别认为自己自私,人总难免从他人身上看到自己。这不是忽视他人,也不是自恋,这是正常的反应。很小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无聊了,往往是围着墙走一圈,然后趴在窗台上,看看外面的天和云。等看够了,就再回来继续绕着墙转。这样,我会觉得屋里的一切都有点不一样,但它还是我的屋子。
“你肯定不是第一次想到这种问题了。也许它困扰了你很久,是你绕不过去的一个坎。既然你决定面对它了,我想就会有跨过去的可能。我们还小,生命还长,就像今天你遇见我时说的,还活着呢。所以,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了。尽管我们俩还仅仅是围绕着某个问题打转转,没有真正去触碰它。但梅梅那副平静的表情使我稍稍放松了一些。刹那间,我似乎是起了某些错觉或幻想:这个我至今不知道姓名的女生,有可能是那个能让我真正终结始终萦绕在生命里的黑暗的人。
不,不是的。米乐才是。在走回教室时我这么想。晚自习都快结束了,我的作业一个字都没写。等着吧,明天会比今天更糟的。我自己的生活倒无所谓,希望别人的明天能好一点吧。
[1]里尔克《严肃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