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太懂。”我摇了摇头,“黄老师跟我们讲萨特的小说时,说了一大堆词,什么存在主义、选择的自由、行动、本质、荒诞,我都不是很明白。”
“我也不是很懂,毕竟萨特不只是作家,也是个哲学家,我不懂哲学。但是听黄老师讲,也问了问柯柯的姐姐,最后去图书馆和网上查了点资料,我觉得‘选择的自由’这个问题还是弄明白了一点点的吧……就像刚刚抽血和打针。”米乐慢慢地讲,我们俩又把脑袋转向这个小学霸了,尽管明明也是学霸。米乐还真是会学习,不仅会请教人,还会善加利用各种渠道。我有时连找老师问问题都不好意思呢。
“我肯定逃不掉要打针,但是呢,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选择的自由’。我可以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又哭又闹,或者像个小大人似的装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甚至还能像关云长刮骨疗毒那样从容淡定。并不是因为我必须打针,我就没得选了。
“这个戏里也是这样呀。确实,我们三个人都失去了人身自由,马上要被枪毙,连小命都不保了,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没有‘选择的自由’了。我演的小孩选择的是胆怯。戏里说,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有个参加革命的哥哥就被抓了。你们想呀,什么都不做,这本身不就是选择吗?不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呢。在的统治下,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能被杀害。柯柯演的主角选择的就是‘我要死得有骨气一点’,虽然害怕,但他决定要保持自尊迎接死亡,所以他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了。黄老师说,‘选择’与‘本质’有着联系,应该就是说人的自由选择会呈现出各自的本质来吧?我想我们演的三个角色都通过选择把他们的本质表现出来了。”
“但是结局又说明了什么呢?最勇敢的一个人因为开了一句玩笑而导致同志被捕,这表现的是什么本质呢?我感觉这里就和勇敢没有太多关系了。”明明问。
“黄老师说,人的本质不是固定不变的,在不断的选择中,人会逐渐接近、获得自己的本质,直到最后一刻才会呈现出来。你想,叶老大一开始不也挺勇敢嘛,还在装逼,真有点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但一听说早上要被枪毙了,他在牢里等着行刑,慢慢地就崩溃了。我挺能理解这个人物的,换我的话我也要崩也要哭,但是崩溃其实也是一种选择的结果吧,即使是不由自主、控制不了的选择,那也是选择。这个人最后呈现出的就不是英雄般的视死如归,而是常人的失态了。至于这个结尾嘛,我看人家讲过,说是想表达一种荒诞和偶然。一句玩笑弄假成真了,很小概率的事情偏偏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其实生活中也有不少这样的情况吧?但是呢,这件事不就是柯柯的选择带来的结果吗?虽然说选择是自由的,但做出任何选择都会带来相应的责任或代价。我不做选择,结果还是被杀害。柯柯做了选择,想嘲弄,结果无意中出卖了自己的同志,最后无法承担选择所带来的责任,只能疯了似的又哭又笑。人的选择会影响自己,也会影响别人,带来无法预计的后果。所以说……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脑子有点迷糊了,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你们就当是胡说八道吧。那个,我有点累,要不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吧,太哲学太烧脑了,我本来就在发烧,对不起……一会儿午饭吃什么?你们饿吗?我是不是不能吃得太油?这附近有水果店吗?柯柯你想吃海苔吗?我上次听说有一家店买的又便宜又好吃……”
他一瞬间问了太多的问题,我们完反应不过来,只说还不是太饿。米乐在慌乱中偷偷看了我一眼,随即求明明给他找本杂志或者书来看看。
我觉得米乐的思路和逻辑都挺清楚的,他为什么不讲了呢?可能确实是累了吧。
明明带着一本少儿文学读本回来了,说是在注射室的书架上找的。
“不是吧,你挂着水还要学习?也太勤奋了吧。”我假装惊讶地嘟囔了一句。
“病总要好的嘛。又不是得了病以后就得一直受人照顾了。对吧?”他朝明明看去。
明明点了点头,说他听爸爸说过,有些得了重病的人,或许都已经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却还是在病床上看书学习。他爸爸还说过,如果一个人到了六七十岁,步入老年了,还愿意并能够接受新的事物,那这个人的一生一定是非常精彩有趣的。
“说得太好了。这样的人真让人佩服。其实我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米乐用没连着输液管的那只手挠了挠脑袋,“我现在是明确知道自己过两天肯定就好了,所以也不怎么害怕。万一我得了绝症呢?可能就像那个被关在牢房里宣判了死刑的人一样吧,除了害怕和崩溃以外什么都不剩了,更不会去看书学习……”
他还没说完,我狠狠地揪了一把他的大腿。他太瘦了,我没抓到什么肉,光扯着皮了,估计会有点痛。
“米乐,你今天可是第二次说这种话了。你再敢说一次,我可生气了。”我有点凶。
“我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对不起。”米乐呸了两口,转过头来很诚恳地对我说。
说实话,我真怕这句偶然说出的话变成现实。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够再承受一次失去最亲密的人的痛苦。要不是米乐生病了,我好想扇他一巴掌,不管明明在不在旁边。就像姐姐那天说我再敢那么说就要扇我一样。
“不过,我说想看书,真的不是想在你们面前装学霸。你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是想到了一个人的故事。他是位作家,叫柔石,柔软的柔,石头的石,很有趣吧?又柔软又坚硬,有点像咱们文学社的名字,‘加萨多尔’,既是顽强的猎人又是洒脱的轻骑兵。他写过一篇小说,不长,叫《为奴隶的母亲》,特别好。我扯远了,他是一位烈士,在被捕入狱,可能知道自己要就义的情况下,还在牢里和同志学习德语。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觉得他不只是一位优秀的作家,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所以我就有点想学学这种精神……”说着呢,他把读本塞到了我怀里,勒令我念给他听。[1]
我看了眼目录,选了一篇叫《窃读记》的文章,作者是林海音。很短,讲的是一个没钱买书的小姑娘在书店里读书的故事。店员对她特别友好,没有因为她光看不买而赶她走,还特意留了一本她在读的书,没有卖掉。文章的结尾让我们印象深刻:“记住,你是吃饭长大,也是读书长大的,更是在爱里长大的!”[2]
读完了,我们仨静静地坐在明亮的输液室里,再次听着药水一点点地落下,不快也不慢。不知过了多久,明明接了一个电话,出去了一会,急匆匆地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不能陪我们了。我送他到了医院门口,再三表示感谢。他笑着说没什么,大家都是一起写过检查的嘛。
我想明天米乐是去不了客场了,而我要留在宿舍照顾他,于是请明明帮我们跟教练请个假。他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大家都很关心我们,明天谁要是得分了,一定会把进球献给米乐的,希望他快点好起来的。
明明打车离开了,我转身向输液室跑去。此时此刻,我更加相信刚刚在文章结尾看到的那句话了。
[1]柔石:柔石(1902-1931),本名赵平复,民国时期著名作家、翻译家、革命家,中国共产党员,左联五烈士之一。柔石先生一生积极从事新文化运动,唤醒民众忧国忧民的革命意识,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疯人》《希望》《为奴隶的母亲》,中篇小说《二月》《三姊妹》等。主办《朝花》《语丝》等进步期刊杂志。1931年,因叛徒出卖,遭国民党军警逮捕后与殷夫、欧阳立安等二十三位同志被秘密杀害。
[2]林海音:林海音(1918年-2001),本名林含英,中国当代女作家。出生于日本大阪。1923年,随父母迁居BJ,童年在BJ度过,BJ成为她精神上的故乡之一。1934年,考入北平新闻专科学校,在学期间一边读书一边当实习记者。1937年,毕业后任《世界日报》记者、编辑,负责妇女新闻。代表作《城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