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姚守宁的答应,犹如一丝希望将陆执心里的阴霾击碎。
这一刻,他心里所有的不确定、委屈全都不翼而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绪、他的喜怒哀乐似是被姚守宁掌控在手里。
“守宁——”
他惊喜的转身,眼睛亮得惊人。
姚守宁双手背在身后,掌心紧握,以掩饰自己此时‘呯呯’的激烈心跳声。
她极力试图控制着自己平静下来,却似是受世子情绪感染,感觉心中似是有一股火焰升起。
陆执上前一步,她急急后退,喊了一声:
“你别过来。”
这话一喊完,世子急切的脚步一顿。
姚守宁的双颊微微发烫,她别开脸,不敢去看世子的眼睛:
“现在有很多事情,妖邪现世,我娘受伤,神都即将出现混乱……”
她乱七八糟说了半天,陆执并没有打断她的话,她紊乱的心情逐渐又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又去看世子的脸。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眼神专注,表情乖巧,她每说一句,他就拼命的点头答应:“嗯嗯!”
姚守宁有些想笑。
以她对陆执的了解,此时的世子说不定也与她一样的紧张,只是强行控制着平静。
“有什么话,等到这些事情处理完了之后再说,好不好?”她想到这里,心中柔软,轻声问了他一句。
“好。”陆执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眼里都带着羞涩。
陆执离开姚家时,还有些晕乎乎的。
今日发生了许多的事:姚婉宁的身份确认、妖邪现世、柳姨受了重伤,以及姚守宁回到过去参加了应天书局、他解除了妖蛊、天妖险些乱世——以及他隐约确认了姚守宁的心意。
她看似娇憨,实则心意坚定,如果她对自己无意,她定会拒绝,不留余地。
可她并没有拒绝自己的要求,这令得陆执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也意识到他与姚守宁之间并不是他原本以为的一厢情愿而已。
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已经令陆执极度欢喜。
……
送走了世子之后,姚守宁开始还有些懊悔于自己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的不理智,她重视世子,重视与世子之间的关系,这使得她受到了一定的约束,失去了冷静。
不过很快的,姚守宁就没有功夫想这些事了。
当天神都发生了许多事。
宫中传来惊变,神启帝退位,而扶原本的四皇子朱敬存登基为帝。
神都城中、宫里分为两派,隐隐各自为政,闹得不可开交。
除此之外,姚守宁预知之中最坏的情景果然发生。
年初时的那一场洪灾带来了妖祸,当日被血蚊蛊咬伤而侥幸未死的人并没有完全的获得上天的庇佑。
神都城底下隐藏的边界之门打开,将这些人体内隐匿的妖蛊激活,使得当天夜里许多显现出妖异之相,失去理智,突然暴起伤人。
一切发生得相当突然,又是在夜深人静时分,受到袭击的人根本逃闪不及。
当第一声诡异的咆哮与惨叫响起的时候,便如一个信号,接二连三的嘶吼及痛苦的哭喊随后响彻了神都。
妖变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不及,尤其出现妖异变化的是身边人时,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少普通人在睡梦之中便被妖异化的枕边人杀死,糊里糊涂失去了生命。
这一夜对神都城的人来说注定是一個难眠之夜。
将军府的铁骑在都城之中穿梭,柳并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担忧着无辜者的性命;
陆执一面抓捕妖异的人群,一面分心想着白天时与姚守宁的对话,既忐忑又期待。
姚守宁陷入恶梦之中,现实发生的种种以梦境的形式钻入她的识海里。
皇城之中,神启帝也听到了城中的惨叫。
消息灵通的镇魔司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城里发生的事,冯振将城中大部分人现出妖异之相的事告知了主动退位让贤的老皇帝。
才一天时间,神启帝的头发就苍白了大半,他的面容带着不正常的青白之色,脸颊、眼眶都有紫色淤青。
他捂着胸,气喘不止,夹杂着咳嗽声。
每咳一下,胸口处便钻心的疼,喘息都带着血腥气。
——白天的时候,长公主在他下令杀死朱敬存的时候赶来,得知前因后果,认为他荒唐无度,当着众人的面将他打了一顿。
神启帝之后想到自己当时疼痛之下忍耐不住向长公主哀声求饶的情景,目光便越发阴沉。
他当时被打得厉害,最后承认了朱敬存帝位的正统,朱姮蕊才收手饶了他一命,否则当时这个女人便有可能弑君!
“……妖异化的人很多,不分王公平民——”
‘咳。’
冯振正在说着神都的情况,神启帝忍耐不住,发生一声咳嗽声。
这一咳之下,牵动了体内伤势,他的身体佝偻成一只虾米,接着痛苦的喘息。
“唔——”
“皇上小心。”忠心耿耿的大内侍连忙上前服侍他,说道:
“太医说您胸骨断折,但幸亏断骨未刺入胸肺,不过仍需要小心静养才成。”
“小心静养?嚯——嚯——”神启帝气急攻心,发出风箱破漏的出气声,这一激动之下,他鼻孔之中沁出血沫,吓得他不敢再擅动,阴沉道:
“朕最恨当日心慈手软,没有送那小畜生与顾氏一道上路,才留下今日的隐患。”
“朱姮蕊这个贱人,竟敢数次三番打朕,她定是故意,想夺朕权柄。”他咬牙切齿的咒骂:
“顾焕之也该死,试图挟朱敬存以揽权——还有——”
他想到了陈太微。
这个道士当时明明看到他落入困境,却故意袖手旁观,他心中火起,头发又白了些许。
“神都城现在乱得好,乱得妙!妖邪最好再闹严重一些,死人再多一点。”他恶声恶气的道:
“朕倒要看看,顾焕之、朱姮蕊要怎么收拾这起烂摊子……”
神启帝暴跳如雷之时,皇宫之中的另一端,一道阴影无声的覆盖了一座宫殿。
殿内美貌非凡的宠妃涂氏匍匐在地,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细看之下,那阴影是一头巨大的狐影,五条长尾如同张开的五指,将宫殿包裹在内。
狐王的脑袋垂落下来,靠近涂氏耳侧,小声的轻语着什么。
涂妃认真倾听,点了点头,将狐王的交待记在心里。
……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夜半此起彼伏的惨叫似是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逐渐安静了下去。
姚守宁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见到冬葵靠着床头小憩。
“冬葵?”
她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小姐。”冬葵听到响动,立时惊醒。
她单手撩起帘子,转头过来,两人目光相望,都不由苦笑了一声。
“你昨晚没睡好?”冬葵问。
“你昨晚没睡好。”姚守宁则是十分肯定。
冬葵挪动着身体挤了过来,脑袋与床边相贴,靠姚守宁近了一些。
长长的床帐垂了下来,将床铺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封闭环境,这使得她忐忑不安的心一下稳定了些许。
“小姐也没睡好吗?”冬葵估计一夜未眠,两只眼睛肿得像鱼泡,难掩疲惫。
“我昨晚做了一晚的梦。”姚守宁摇了摇头,应了一声。
“你还做了梦,我一晚不敢睡。”冬葵有些羡慕,道:
“昨夜太吓人了,我开始睡着了,接着被惨叫声惊醒。”
想起昨晚的事,她还心有余悸,说道:
“我披了衣裳出门,就见厨房的王大娘、郑叔等人都醒了……”
开始惨叫声离姚家还有些远,接着没过多久,连隔壁赵大人家都传来惨呼声。
接着过了不久,便传来有人拍门求救的声音。
当时姚翝担忧妻子的伤势,本来就睡得不大踏实,动静发生的刹那,他就起身主持大局。
因外头情况未明,家中既有伤重的妻子,又有儿女,姚翝并没有莽撞离开,只让郑士带了几人出去查探情况。
没过多久,郑士等人慌忙回来,说是隔壁赵大人家出了事。
赵大人家夜里突然出现了妖怪,暴起伤人。
当时夜深人静,大家没反应过来,被那妖怪得逞,不少人被妖怪抓咬伤,将众人惊醒。
后来全府惊醒之后,大家拿了武器反抗,终于将那妖邪打死。
“妖邪死后,赵家人才意识到那妖怪穿了衣裳,有人认出那衣裳是侍候赵大少爷身边的小厮黄雁的。”冬葵提到昨夜的事,表情惊惧:
“大家初时还不信,后面派人一找,果然不见黄雁影踪。”
有人猜测黄雁早被妖怪杀死,然后妖怪附身在他身上,意图害人性命;也有人猜这个黄雁可能是假的,是妖邪化身人隐藏于暗处,想要借机吃人。
大家正猜测纷纷之时,异变再生。
曾被妖化的黄雁咬伤的赵府家仆突然焦躁难安,并且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容扭曲,显出妖异之相,并且力量大增,数人制止不住。
之后这些人出现了嗜血、凶躁的迹象,随后失去了理智,并攻击人类,这才有了后来赵家人过来拍门求救的一幕。
郑士领着人回来时,惊魂未定。
随着神都城的惨叫声响起,赵家发生的事定然不是个例。
……
冬葵说这些话时,脸上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从郑士等人有所收敛的话中,再结合先前听到的惨叫、呼救,以及空气中飘散过来的血腥气,已经可以想像得到当时赵家发生的事。
而姚守宁则是随着她的话语,昨夜里梦境之中‘看’到的赵家发生的惨烈一幕则浮现在她脑海里。
接受了传承之后,她的力量越强,对于许多事情的感应便更清晰。
惨况远比姚守宁最初预计的还要恶劣。
当日血蚊蛊铺天盖地现身神都城中,叮咬的人不仅止是平民百姓。
妖蛊的寄生、感染极为迅猛,短短几天时间,神都城不少人或伤或死于半妖化的人之手,未受伤的人缩躲家中,不敢出门。
妖邪现世之后,神都城内、外的各大道观成为了众人心目中的救命稻草,香烛、纸钱供不应求。
百姓焚烧纸烛,祈求上天庇佑。
姚家大门紧锁,家里人轻易不敢出行。
好在之前洪灾时柳氏囤了不少粮食,使得一家人不至于陷入绝境,不过这种压抑的氛围仍是影响了众人。
主屋经过众人收拾几天之后,勉强能再住人,姚家人齐聚一处,脸色都有些沉闷。
姚翝这几日时间像是老了十岁,两鬓都出现了不少白丝。
柳氏重伤之后,他承担起了管家理事之责,以前柳氏在时,家里事务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只觉得家里事情简单有序,等轮到他自己接手时,才知道处理家务琐事有多磨人。
神都城的情况严峻,家里杂事的搓磨,再加上妻子重伤未醒,以及再看到大女儿日渐隆起的肚子,他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叮铃铃——’外头远远传来清脆的响铃声,接着有道士在唱吟:
“三清做法,邪鬼远离。”
‘叮铛铛。’
随着铃声响起,接着一股烟味随之飘入屋子。
屋里人默不作声,都下意识的抿了抿唇。
整个都城都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夜晚的时候静谧非凡,偶尔听到有瘮人的咆哮声,似是野兽的吼叫。
每当听到这样的声响,所有幸存者大门紧闭,不敢发出动静,深怕引起这些妖化的‘人’注意,为自己或家里人引来危机。
而白天的时候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大量人群妖邪化,闹得人心惶惶,忐忑不安的百姓便唯有求救道门,成日烧香拜神,使得烟雾缭绕神都,仿佛遮云蔽日,大白天的光线都阴沉沉的,让人更是胆颤心惊。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姚翝率先开口,说话时,坐在他身侧的苏文房父子三人都看向了柳并舟。
虽说姚家早有准备,在洪灾时又有柳并舟坐镇,使得家中上下并没有人中蛊,全家也在此次妖蛊事件中得以保存,没有事情发生。
受妖蛊控制的人暴起伤人时,大家反应及时,紧锁大门,至今家中安好。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神都城的情况恶化,使得姚家人也受到了影响,大家依旧不安且害怕。
“家里自有水井,米粮也剩了一些,可我担忧长时间这样下去,仍会陷入危机。”
以神都如今的情况,江南的粮食很难运入,纵使有胆大包天的商队敢来,在这个时候恐怕也会坐地起价。
到时妖祸未平又添人祸,饥饿交加的百姓在这样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会闹出大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时神都一乱,姚家仍难太平。
“岳父大人——”姚翝说了几句,见柳并舟没有回应,不由有些着急,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姐夫别急。”就在这时,坐在他身侧的苏文房先看了柳并舟一眼,接着温声安抚了他一句。
“我……”姚翝正欲说话,苏文房又道:
“长公主那边情况如何呢?”
“唉。”姚翝叹了口气,说道:
“长公主那边也在尽力,但她的主要力量仍在晋地,神都并非她的封地,再加上如今宫中不太平,牵扯了她一部分注意力。”
纵使陆无计与周荣英等人已经尽全力搜寻神都城抓捕妖邪,可人力毕竟有限。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不止宫中两皇相争,朝里也分为两党。”大家只顾争权夺势,不管城中百姓死活,姚翝想到这里,不高兴的道:
“现在这样的情况,说不定一乱起来,那位……是最高兴的!”
他话中所指的人虽没明说,但大家心中都清楚他提到的是神启帝。
神启帝现在恐怕是最希望局势乱,百姓死活,神都动荡与他这个太上皇无关,反倒局势越乱对他重夺回权势越有利。
“现在骗子当道,许多人不管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穿了一身道袍便混水摸鱼,许多人为了家里人病急乱投医,容易上当,最终被骗得倾家荡产——”
姚翝曾经是兵马司指挥使,对于这些情况最是了解,他越说越心烦,眉头皱得死紧。
“目前的情况看似艰难,但要想解决也不难。”苏文房想了想,温和的道:
“其一,是城中一部分人受妖蛊影响,失去理智,暴起伤人。”
“其二,是权势相争,导致朝中分为两党,许多事朝令夕改,下头的人不知听谁命行事,办事效率也低。”
他一生受楚家限制无法入仕,但他虽处低位,但才华非凡,见识也不低。
此时他一开口,众人的视线便都落到了苏文房的身上。
姚守宁也向姨父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自他入神都以来,行事低调,并不多言语,此时在关键时刻说话,一开口就引人注意。
苏庆春站在父亲身后,他还不大习惯被人这样注视,见到众人俱都转头看来,面露羞涩,往父亲身后挤了挤,将头低了下去。
苏妙真倒是神色镇定,但眼神之中却透出为父亲骄傲的神情。
“你说得不错。”柳并舟点了点头,看向苏文房:
“这是导致目前困境的两点主因,你可有什么办法解决?”
他虽说是问话,但姚守宁隐约感觉到外祖父平静的神情下似是隐藏着笃定,他好像认为苏文房可以解决这件事。
“爹,我认为这两个问题都不难。”苏文房话音一落,柳并舟轻轻应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水,以杯盖撇茶,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朝中两党看似新立,实则由来已久,不过是把暗地里的矛盾,放到明面上而已。”
神启帝行事昏庸,刻薄寡恩,非明君,这一点众人都心知肚明。
“但……”苏文房顿了顿,接着摇头:
“此时不是权势更迭之时。”
神都出现异象,大妖现世时,神启帝毫无担当,临时传位,此举伤透了大庆朝上下的心。
顾焕之对他失望异常,坚定拥护新君,也是因为神启帝这荒唐的举止。
“可是太上皇掌权多年,朝中内外积威甚深,刑狱司、镇魔司都听从他的调令。”相较之下,虽说朝中也有一部分人站在顾焕之身后,拥护新君,但这些人中以文臣占多数,若是太平盛世便罢,在如今的关键时刻下,顾焕之一党若非有长公主支持,极难与神启帝相抗衡。
“最好是双方暂时放下矛盾,相互合作。”苏文房说道:
“在有妖邪现世的情况下,先以大局为重,摒除妖邪,再清算内政。”家里都是自己人,他也不隐藏,说出心中想法:
“传位已成定局,但小皇帝年岁尚轻,难以处理国家大事,依我看,可以请太上皇仍行使皇帝之权,暂代君王听政。”
如此一来,神启帝虽失帝王之名,但仍揽君主之权,“双方各退一步,太上皇当政之后,令刑狱司、镇魔司抓捕妖邪,清朗神都,以定民心。”
内政之中,顾焕之等一干文臣为辅,救济灾民,安稳民生。
唯有双方相互合作,这个难关才能渡得过去。
他说得口干舌燥,众人默默倾听,在心中消化着他讲的消息。
柳并舟轻轻喝了口茶,杯盖与杯身碰撞间,发出细微的响声。
‘咄。’他将茶杯放到了桌上,问道:
“你讲的方法是很好,但我有两个疑问。”
“您请讲。”苏文房此时似是面对严师的学生,连忙站起身来,双手交握于腹前,微微躬身。
“妖祸之乱的始末你也经历过,应当清楚这件事情的可怕性。”柳并舟的神情严厉,略微加重了语气:
“你为什么认为只要朝中摒弃权争,便能渡过此劫?”
苏妙真听到外祖父的神情、语气严厉,不由有些替父亲担心,急急的抬头,她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话,但看了父亲一眼,又强行压下心中的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