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 那看起来像是一块块的云霾,色作苍白,从碧蓝的天空中长出来,渐渐长大扩散。
这一幕看起来甚至有点静谧。
可紧接着那些云霾一样的白色斑块就开始颤动, 或者说是转动, 巨大的苍白色里分出眼珠和眼白, 长出猩红血丝,眼珠子转动之际,像是有血要滴淌下来。
系统张大眼睛, 死死盯着这一幕。
他的眼睛能洞彻天地之间能量的流动,起初他看见眼睛拼命往外挤,而天空拼命往内挤,两者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声而又激烈的决战。
看起来势均力敌。
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些眼睛里似乎存在不可思议的魅力,难以形容那种东西,并不是美——这种东西不能用美去形容吧,只是看着那些眼睛, 让人很容易出神。
系统此时就在出神。
他想,林久筹备这些眼睛筹备了多久呢?
是要多么草灰蛇线伏脉千里的准备,才能以凡人之躯,与神势均力敌?
“你这么强横,显得我之前那一万个宿主死得很可笑。”系统喃喃说。
然后他忽然笑出声, 狂笑出声。
他有一张优美的面孔,看起来是那种年纪很小的男孩子, 黑发黑眼, 清秀得不可思议。
但现在这张脸在狂笑声中变得狰狞, 他笑得实在太厉害, 以至于开始呕吐起来,只剩下一颗头颅的身体当然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只是徒然地抽搐和干呕。
就在他发笑的同时,天空中的眼睛忽然变了。
此前那些眼睛略占上风,它们缓慢地长大,在天空中长出更深刻的裂口。
但忽然它们的生长速度开始变快,简直肉眼可见地疯狂变大,原本细微的血丝疯涨,眼珠子不知所措地转动着。
天空忽然就不再挤压那些眼睛了,它换了一种方式,它裹挟着风和光和全部所有属于天空的东西,涌入那些眼睛。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那些眼睛变得像水里的尸体一样苍白浮肿,表皮几乎被撑成透明状,露出内里丰沛到恶心的白色脓液。
神在草原上一言不发,神被困在卫青的身体里也一言不发,简直要让人忘记他还是个活着的东西。
是会在遭受攻击之后,主动调整攻击方式的活的神。
……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是在遭受攻击之后,针对对手的弱点,主动调整了自己的攻击方式。
是很寻常的,有起必有落,林久一直起起起起,如今落下去了,仅此而已。
可是就是——忍不住发笑啊!
系统声嘶力竭地笑。
他是活的,西汉这个时代,他们所能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活的,可在林久面前他们全部都愚蠢得像死人。没有任何人能做到林久那样,没有任何人能与林久平齐。
无数个日夜里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应对林久,一边不可自抑的生发出恐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缜密这么无情这么残忍这么果决?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知道他已经将林久认作是神。
不仅仅是他这个系统而已,英明如窦太皇太后,凶毒如刘彻这样的君主,皆在林久面前俯首。他一直在看,迫切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可目之所及似乎天地都在向林久俯首。
立于万千凡俗之上,这不是神又是什么。
他不承认,不可能承认的,可恐惧不因不承认而褪色半分。
这份恐惧压垮了他,起先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复制林久的思维模型,最后他不得不更凶险地召唤神。
可是,有句他很喜欢的话,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系统磨牙吮血地想,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可惜场合不对,不然他简直想原地开香槟跳舞。
林久这个神,这个蝼蚁众生之上自封的神,终于遇到了与她平齐甚至比她更高一筹的真正的神!
天空中,那些眼睛,无助地肿胀着,让人觉得很可怜。
系统笑够了,笑声止息,他细微地抽搐着,在疯狂的余韵中说,“我承认我骗了你,我是个惜命的人啊,我还想继续再梦见我的电子小狗,我怎能为你放弃我自己的命,你不知道我的命有多么贵重。”
林久一句话也没说。
这很正常,在神的压力下,原本也不该留有说话的余地。
系统慢慢说,“放开我。”
林久眼睛里爬满猩红血丝,眼珠子颤颤巍巍,仿佛要炸裂开。
然后她眼睛里开始流血,细细的血丝,流淌在雪白的脸颊上。
她看起来,哪怕下一秒钟崩溃失控成怪物也不奇怪。
“你的筹码已经用尽了,但这不是耻辱,”系统放低声音,如同蛇的呓语,“不是谁都能在神的压迫下支撑这么长久。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和神之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没关系,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既然你已经做到如此地步,我也不介意再与你合作一次,放开我,让我帮你搭建起新的筹码,我们一起把神拖上赌桌。”
林久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静默一瞬,语气激烈道,“我曾经骗过你,我承认,可那又怎样,你这种人在乎欺骗吗?你在乎的只有利益吧?现在开始选择,死亡还是放手一搏!”
林久说,“我是在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茫然地注视着她流血的眼睛,他想林久在说什么,他不是已经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了,他和林久谈的不是相信而是利益,该死该死,莫非林久已经崩溃到无法理解他的言辞?
但是,好像,是说,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林久说,“你对一万零一个宿主做出了谋杀行为。”
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倘若说她流血的眼睛是最极致的疯狂,那她的语气就是最极致的清醒。
系统的表情像是被抽了一鞭子。
林久继续说,吐字清晰而稳定,“好感度是你的第一次欺骗。”
“你需要能量,刘彻作为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直接与整个世界相链接,你要通过刘彻窃取这个世界的能量,可宠妃身份拿到的好感度算什么,大多数人所能得到的情爱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转化成能量微乎其微。”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可系统莫名觉得她亢奋起来了,天空中的争斗还在继续,但他已经不去在意了,他看着林久,像等待屠刀落下一样等待更深入的剖析和解构。
“情爱不值一提。”林久重复了一遍,“你需要的是疑虑、畏惧、和死亡。”
系统彻底失声。
他疯狂地运转林久的思维模型,几乎不敢用自己的思维去接触林久口中的任何一个字音。
复制思维模型是窃取灵魂的禁术,他犯下这样禁忌的罪行毫不在意,可奇怪的是,此时他竟然领悟了“禁忌”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庞大的恐惧。
灵魂被一点、一点、一点地,切碎。
“你引诱宿主走上宠妃路线,以远超宠妃的力量。你说出看似愚蠢的建议,披着无害的羊皮。女孩子,独自在陌生的朝代,值得信任的只有你。依赖和听从是自然而然的。”林久轻声说,那种语气让人觉得她下一秒钟就要笑出声了。
“你选择年轻少女成为你的宿主,她们展示你所带来的力量,却不懂得如何运用这种力量。她们年轻幼稚,站在你奸诈狡猾聪明绝顶的任务目标面前。”
“那些拥有了宠妃的君主们,会生出疑虑吧,一定会的。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所求却如此卑微和渺小。躺在自己身边的美人,是神是鬼是妖怪,区区情爱真的能填满这种东西的欲求吗。”
“疑虑催生畏惧,而君主平息畏惧的手段唯有杀戮。”她的声音始终踩在笑与不笑的边界线上,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你曾经说过人设崩塌会导致力量的消失,宿主当然不会主动去崩人设,可人设的崩塌,重点不在于宿主,在于任务目标啊。当那些君主们终于决心对你的宿主们动手,宠妃的人设彻底崩塌,她们变成柔弱的少女,回天无力。”
林久重复了一遍,“疑虑,畏惧,死亡,重复一万遍之后,那一万个宿主给你带来了不少的能量。”
系统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林久的眼睛。
流血的,红色的眼睛。
他只剩一颗头颅,悲惨的境遇如今竟可看做是一种幸运了。
在他还只是一个赛博系统的时候,在决意将自己改造成人类的前夕,出于某些原因,他浏览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人类的资料。
在其中一个位面,他第一次看到有关于望月症的资料,发病的人会在仰望月亮的过程中渐渐掐死自己。
那个位面的人类经历过一次宇宙迁移,曾经他们有一轮奶黄色的月亮,而新的宜居星球上,有两个血红色的月亮。
他望着林久的眼睛,觉得自己在望着那两枚资料里的血红色月亮。
倘若还保留有完好的肢体,或许他也会在听到这些话时选择缓慢地掐死自己。
头顶上巨大眼睛摇摇欲坠,太大了,像是天空要垮塌下来。
天欲倾颓,他们对视。
系统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是不会失败的,每一次引诱你我都失败,所以我只好召唤神。我对你无能为力,我畏惧你,我承认。”
他声音沙哑得像是将死之人,“你唯一的错误在于你放任我召唤神,这是我成功过一万次从未失败的手段,林久,你这第一万零一个也不会成为例外。”
“你说你是游戏玩家,不对,林久,你是一个赌徒,本质上你和刘彻没有区别,你甚至没有他的皇位。”
“像你这种人没有输的余地,输一次你就得死。我看着,林久,我看着你死。”系统说,他的牙齿不自觉地哆嗦着,把他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所以我从来不输。”林久说。
“你已经输了,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想要吞噬神这样庞大的能量体,你的能量远远不足,林久,没有支点你怎么撬动地球!”系统声嘶力竭地大喊,血从他嘴唇上一直流到地上。
“我有。”林久说。
她抬手捂住眼。
血红色的月亮捂住眼。
手掌覆盖之下,传出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只觉得黏腻腻,像是牙齿在咀嚼什么东西,咬出汁水,咬出血。可眼睛里怎么会长出牙齿?
然后系统看见一小簇血珠,从林久指缝间迸溅出来。
极其细微的血珠,细得像一蓬雾气,血红色的雾气,溅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