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寂静的夜晚,年轻的皇帝再也不能入睡,他整理好衣冠,再次来到陈惠海的住处。
当日过后,裴明珏调动了高明的太医为陈惠海续命,因此即使苟延残喘,陈惠海现在还一息尚存。
已经是弥留之际的老人听到声音,睁眼看到皇帝惨白如鬼的脸色,露出深深的叹息。
“皇上……老奴知道,你还会有来单独找老奴的一天。”
裴明珏轻轻坐在床边,按住陈惠海想要起身行礼的身子“公公不必多礼。”
陈惠海的感知已经基本消失了,却还是能感受到,裴明珏手的温度比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还要凉。
“皇上,好保重身子啊。”老人真诚地道,“无论发生过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皇上是天下之主,理应为了万民而珍重自己的身子。”
裴明珏听着,心中却没有分毫动容,他望着这个可能唯一知道真相的老人,声音浅淡“陈公公当日,应当还有话没有与朕说完吧,今日旁人不在,公公大可以全都告诉朕了。”
陈惠海目光闪了闪,掩饰道“皇上,老奴所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您了。”
“真的么?”裴明珏目光沉沉地压下来,“那朕问你,父皇想要杀朕之事,你也不知道么?”
陈惠海的呼吸一窒,眼中流露出悲伤之色“原来皇上连这个都知道了。”
裴明珏神色冰冷淡漠,说着亲生父亲曾经想要杀死自己的事,似乎没有丝毫感情,他只是冷冷地望着陈惠海,周身散发着尖锐的气息。
“老奴本以为,这层秘密能一直瞒到老奴死去,即使将来摄政王告诉皇上,先帝也怪不到老奴了。”陈惠海叹了口气,“皇上也许记得,当先帝最后已经不再伪装自己,明着做出那些糊涂事来的时候……他身体已经不太行了,这都是多年求仙问药的后果。那时的他,变得连老奴都不怎么敢认,他醉心于权力美色,并认为所有人都在觊觎他的皇位,甚至包括您,他钦定的太子。”
裴明珏本来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更大的冲击能击垮自己了,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还是大张了瞳孔,几乎不知该用什么口吻问出“他……觉得我在觊觎皇位?”
“是……”陈惠海的胸口发出风箱一般的声音,“只要是靠近他的人,他都如此怀疑,甚至最后连摄政王都……作孽啊。”
裴明珏眼眶蓦然变红,但他生生压了下去,只是沉默许久,如一座静默的雕塑。
“皇上既然没事,也勿多怪罪先帝了,人死如灯灭,先帝毕竟还是看重您这个太子的,只是最后他神志不清,也不受他自己控制罢了……”
陈惠海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毕竟从小就照看着先帝,即使他能明辨是非,在感情的方面,还是要向着先帝的。
然而裴明珏只是冷淡地道“后期他神志不清是不受控制,但他早年服用的那些丹药,可是他自己亲口吃下的,怪不得别人。”
陈惠海就不说话了,只是沉沉地叹息着。
裴明珏也不再停留,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
回到延福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朦朦地亮起,他一个人在宫门外徘徊许久,既想赶快回去,却又惧怕回去。
最终他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因为天色亮起,而又隐蔽于云层之后的皎月。
“也许再也看不见这样美的月亮了。”他喃喃地道,随即抬腿走入宫中。
因为简子晏的情况,他撤出了延福宫里所有的宫人,简子晏的一切吃穿用度,全部都经由他手。
顾问山虽然也十分想时刻守在这里,但这毕竟是深宫内苑,于礼不符,再者他两次受刑都没有好好调养,再强硬的身子骨也受到了影响,裴明珏就强行命令他好好休息。
只是顾问山也不是个听话的主,他仍然每日都来,即使今日还早,他也赶在开启宫门的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正在殿内斟一壶热水。
简子晏还没醒,两人沉默地相望,顾问山无声地见礼。
裴明珏自然不再在意这些虚礼,他淡淡颔首,就将帷帐拉了起来。
床上的简子晏又痛到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裴明珏顿时心痛难当,他拿过银针,轻柔地将简子晏抱进怀里,小心地褪去他的上面的一半衣衫。
“老师莫怕,只是施针。”
即使知道简子晏听不到,他还是哑着声音解释。
听到这声音,顾问山也自觉地背过身去,恪守君子之礼,不向帐内窥视一眼。
然而不知是不是疼痛难忍,本不该醒来的简子晏居然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睫。
裴明珏心口一颤,刚待解释,就见简子晏目光中浮现出浓烈的恨意。
只有短短的一瞬,这抹恨意就被收了回去,简子晏不但没有反抗,还状似温顺地展开身体,声音喑哑压抑,似乎在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反抗的本能。
“皇上手中拿针,是又想在微臣身上雕些什么纹样?”
裴明珏拿起针的手颤抖起来,外面的顾问山也眼神一沉。
两人心知肚明,简子晏这是又把裴明珏当成了先帝。
裴明珏强迫自己去习惯这种痛楚,然而听着这喑哑的嗓音,裴明珏又想起已经几乎被他遗忘,却又在昨晚的梦中重新听到的清澈声音,一时情难自禁,泪水又从已经红肿的眼睛里落了下来。
那么好听的嗓音,曾被那些文人墨客们盛赞为“风风韵韵,如玉石冰水相撞之声”的声音,居然是被毒哑的。
“朕是要为爱卿治病,不会在爱卿身上雕些什么。”他忍下泣音,故作平静地道,“爱卿不必惧怕。”
简子晏眼里淌过一丝讽刺,随即是沉郁和屈辱,他双手下意识地想要握成拳,又害怕被“皇上”看出他心中的逆反,于是又很快松开。
他这副反应全部落在裴明珏的眼中,明明的确是要为简子晏治病的银针,却怎么都不忍心扎下去了。
他知道这是在给简子晏治病,可是在简子晏的认知和记忆中,这是给他带来痛苦和屈辱的东西。
但他别无选择。
裴明珏一狠心,还是将银针扎进了那柔软苍白的皮肤。
简子晏浑身一颤。
随着一根根针扎了进来,他似乎沉浸在一场可怕的噩梦中,当裴明珏发觉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瞳孔放大,陷入半晕厥之中。
“老师!”裴明珏不敢动他,跌跌撞撞地跪坐在床边捧起他的脸,“你醒一醒!”
顾问山也顾不得君子大防,焦急地掀开帷帐进来,却被眼前的一幕止住脚步。
只见在简子晏毫无血色的手腕上,一朵艳丽的血莲从无到有,缓缓地绽放在这苍白皮肤之上,如同白雪上浸了血般,充满脆弱与妖艳的美感。
“这,这是……”
“这正是让臣认出救命恩人身份的雕青。”顾问山沉声道,“在上次皇上与摄政王……的时候,这朵雕青就曾出现过,只是不知为何平日里从未见过。”
裴明珏死死盯着这朵血莲花,脸上缓慢地浮现出一抹惨烈的苦笑。
“仙光金粉。”他用几乎让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一种看似美丽,却要用人血去滋养的色粉,上色的过程,就是用针尖划破肌肤,然后以金粉敷撒,让金粉与鲜血融合,等伤口结疤,再次按照痕迹划破,再敷撒金粉……如此重复七次,才会做成完美的‘仙光印’,这是皇家独有的技法。”
原来你说又想雕些什么纹样……是这个意思……
顾问山被震惊笼罩,他结巴起来“那,那为何平日里见不到?”
裴明珏闭上眼。
“因为,仙光印只有在主人身体温度升高。比如受到强烈的刺激时,再比如……情热时,才会浮现。”
顾问山久久无语。
裴明珏咽下喉中的苦涩,忍着心痛遮掩住那朵血莲。
这对老师来说,必定是耻辱的印记,一定不想让它示于人前。
他不再强求简子晏醒来,而是轻缓地为他阖上眼帘,点了他的睡穴。
如果清醒对你来说就是深陷在这种噩梦之中,那就暂且安睡吧。
……
简子晏一直没有清醒过来,他不是将裴明珏当成小太子,就是把他当成先帝,情绪起伏波动过大,裴明珏担忧会给他的身体造成重大的负担,不得不在他情绪过激时就点他的睡穴,好进行后续的诊治。
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法,他看着简子晏的脸庞一天天地憔悴消瘦下去,第无数次想要干脆拿刀杀了自己。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终是无人可怪,只怪他有眼无珠,信了十九年的虚伪小人,反倒将唯一关怀他的人推向死亡的深渊。
他自以为是地报复他,惩罚他,殊不知这一切都自有报应,孽力回馈,全部苦果都要他自己来尝。
裴明珏呆怔地望着简子晏熟睡的脸庞,顾问山走到身边也毫无反应。
“皇上,派出去的人带消息回来了。”顾问山轻声道,“你……要看一下吗。”
裴明珏动了下,麻木地接过他手里的鸽子,从鸽子腿上取出一张小纸条。
在看清上面的字样之后,他顾不得是在简子晏的床前,猛地踢翻凳子站了起来,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惊骇与恐惧之中。
顾问山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地上捡起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百鬼丹,剧毒之药,食者半月内即可暴毙,死因无查,只有传言中同为剧毒的涤尘散可冲淡药性,以毒攻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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