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长相思(8)(2 / 2)

宿晏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哭了出来。

由于多年的愁苦思念而早生华发的男人,呜咽着,喑哑的声音说:“……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沉夜抬起手来,轻轻地擦去他眼角的泪水。

这个男人中年后半,面容上已经带着岁月与风霜苦砾磋磨出的沧桑。

“对不起。”她说,“我也没有办法了。”

宿晏也知道的。她也曾备受煎熬,才下定决心要忘记美好单纯的生涯里唯一曾爱上的,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人。

如果离别就是最后的相遇,折磨之中没能迎来重逢,复仇的恶鬼就不会发现自己已经堕入肮脏的黑泥里,而清冷高洁的少女依然如此美好温柔。

这些年来他手中有无数人的性命,有罪的,无辜的,高官或者平民,老翁或者稚童,发疯的时候他觉得一切人都是他的仇人,手刃生命的快乐让他能够坚持活下来,只是为复仇,复仇——

他已经不配爱她了。

男人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沉夜在这唯一的观众面前,充分展现了演员的自我修养,眼神从深沉和哀愁渐渐变得明亮清澈,又是那懵懂不知世事的小仙女。

“你怎么在哭呀?”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双臂环抱住男人宽阔的肩膀,拍了拍他的后背:“……不哭了,不哭了。”

宿晏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出。

片刻,他从床下捞出来被反绑着双手、堵住口舌不能出声的宿央,用剑锋划开绑住他的绳索。

“带她走,越远越好。今天过后,北方军队的领头人就不会是我了。”

宿央一瞬间理解了他的话。

沉夜还尚在惊讶,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宿央就抱住了她,跳出窗户。

然而他踩在窗棱上的时候,沉夜却忽然回头。

她对上宿晏凝视着他们的双眸。

“宿郎。”

她像是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么一声,却又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叫他。

宿央抱着她远去了,宿晏站在原地,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一杯一杯地灌自己酒,眼泪流了满面,回味着少女那一声轻轻的“宿郎”,低声回应她:

“——是我。”

*

酒都喝干了。

酒里有宿晏早就给自己准备好的药。

他带着酒气,离开了房间,去往关押着皇太孙的地牢。

“老师……今日不是大婚么。”叶熠被关押在地牢里这段日子过得着实不好,稍微抬一下头便觉得头脑昏沉,喘着气问来人。

宿晏仍带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大婚?……是。我同沉夜成婚了。”

叶熠用乱糟糟地垂下来的头发遮掩住表情,“如此良宵,老师来找我这么一个阶下囚做什么?”

宿晏却不接他的话,只是说:“殿下其实志在天下,是么?”

叶熠说:“如今我不过是一届阶下囚,谈何天下。”

宿晏低声笑了。

“殿下知道,我起事不为权势,也不为大义,只是为了复仇……可是这一切都不再必要了。”他静静地说,“只是我的军队,我的幕僚,我所守卫的百姓,不能就这样被随意抛弃。所以我把这形势托付给殿下。”

他以从不离身的长剑支着身体站起来,一剑劈开牢门,给叶熠划开锁链,在怀中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什么扔到叶熠面前。

虎符。

“……老师?”

男人高大的身躯倚着冰冷肮脏的墙壁缓缓坐下。

凑着狭小的高窗里射进来的几丝月光,叶熠看见他的口中溢出黑色的血液。

然后他听到男人的声音。

倦怠的。绝望的。带着讥讽与自嘲。

“我这一生,何其荒唐。”

*

死亡降临之前,人大概都是会回忆起往昔的吧。

他也曾有少年时,意气风发,行走江湖。

直到遇见心上人,白衣的少女在桃花丛里笑,叫他从此误了终生。

身不由己再三辗转,误会重重十数年,命运总是作弄人。

分别当初的时候他期待重逢;接着听闻她死去的消息,他就开始期待死亡;时日久了,接着就开始渴望复仇,执掌大权,手刃仇敌,来为她偿命。

高洁正义的少年剑客跌入淤泥里,被命运的恶意变成一心复仇的恶鬼;可命运又把救赎送到他眼前,叫他恍惚见了美梦,却最终还是无可奈何——

恶鬼终究只是恶鬼。

五脏六腑传来剧痛。毒发了。

飘渺的月光散落在阴凉的地牢里。

宿晏抱着承影剑,如同抱着往日所有的回忆,疲惫地阖上双目。

——我这一生,何等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