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布的灰色雨帘之间,两棵高大的槐树远远看去就是两大团黑影,而大的黑影下面,又有好些个活动的小黑影,再走近些看,是方才那些个人,披着挡雨的蓑衣,用力扯着一股粗大绳索,我近些才看清那绳子的一端在水潭里,似乎拖住什么重物,绳子拉得笔直,而这岸上的几个男人都使出好大的劲儿,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我一边到槐树下捡起螺钿食盒一边对他们的情形疑惑不解,尤其是看到那个小乞丐,竟都在这些人中帮忙拽住绳索,必然是那无行僧人下水救人去了?可他一人之身再怎么重也不过百十来斤,不必这几个大男人如此费力吧?我正这么思度着,水潭的方向斜刺里刮来一股歪风,不单吹得我的伞翻了过去,水潭边几个人更是怪叫连连着身子七扭八拐,其中一人大喊道:“真的有东西在下面拽,大家脚底下站稳了!用力!别松手啊!”
几个人果然铆足劲儿拉住绳子,最末的那一个干脆把绳在自己腰间绕一圈,但似乎水下的力量同样不断加大,小乞丐赤着脚踩在湿滑路面上,因为拉扯整个人几乎摔一跟头,他索性坐在地上用身体的坠力去牵制绳子,但眼看绳子还是一点一点往水里伸,岸边为首的第一个人,脚都快撑不住要往水里陷,我赶紧放下伞过去帮忙:“无行禅师在水下吗?”可大风大雨加上闪电霹雳,那人也没听见我说话,我双手紧拽住绳子的最前端,一起用力往后拉,我想看看是否那僧人在水下,但无奈雨点把水面打得纷乱,什么都看不清。我使出全身的劲儿去拽绳子,绳子的那一端没有继续往下沉了,但更离奇的是,绳子又开始在水下左右游走,就像钓鱼时鱼线那头有咬饵的大鱼在绕圈挣脱一般,我回头朝那几个人惊呼:“水下的到底是什么?”
那人一脸惊惶,嘴巴半张着说不出话来,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猛地瞪大,盯着水面,我循着他的目光再看回来,潭中的水面开始冒出大朵大朵气泡,我连忙更用力拉绳:“是禅师溺水了么?”却冷不防旁边那人这时不知是因害怕还是震惊之余,松开了手,我再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的样子,嘴巴大大咧开像笑又像哭的样子,眼珠子在眼眶里往上一翻滚,只用一对眼白看向我,突然伸手将我往水里一推。
我被这人动手一推的时候,脑子里还一片空白毫无反应,整个身子往前失去重心扑下去,我只来得及意识到即将掉进水里,鼻子不敢吸气,“哗”地满眼昏暗的水色便包围在我身边所有空隙……
寒冷,水里彻骨地寒冷,透过衣服,仍然如无数针尖在刺;手脚用力向四面八方伸展,期待抓到什么可以凭依的实物,却徒费力气。水里往下而去,仿如黑魆魆的深渊,我怕……
我向上挣扎,终于好不容易把头伸出水面,朝岸上的人喊:“救……”一口水涌入喉咙,然后就看见那推我的人回头正去拉另一个男子,我想去抓住绳子,但同时水底的双脚好像被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碰到,我忍受着口鼻满塞水的窒息痛楚拼命地把脚乱动,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并且还箍住了我的脚踝,向下拉扯,我整个人就这么毫无抗力地被拉扯下去。
“咕咚咕噜噜”,耳朵灌入的水声渐渐也都变得模糊了,唯独感觉到坚硬冰冷的东西越来越多地聚集在身边,依稀听见像是牙齿磕碰的琐碎,还有无数吞咽的喉咙的响动,含糊不清的呓语:“饿、饿……吃的……”
这些声音?我的头脑疼痛欲裂,恍惚之间最后能够忆起的一抹似曾熟悉的战栗,是陡然打从心底生出的寒意,这些声音……无数大小扭曲的混沌头颅在黑暗中拥挤叠压,比蒲扇还大却枯瘦无肉的长甲干手伸到我周边,不断发出嘶哑低沉的闷声:“饿……给我吃的……”那些嘴有的只有针眼大,饥渴煎熬的眼眶里都是恨不得吞噬一切的光——饿鬼?我仅存的一点意识想到这两个字时,窒息前最后的昏暗彻底盖过我所有的知觉。
做梦一样,身体不受控制地浮在虚空,没有了听觉、嗅觉,只感觉到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烟气一样幽幽的风在飘动,眼睛好像也被蒙住,只有透过一条不宽的缝隙看到西斜边遥远处,如落日殷红漫散的黄昏云霞,一行延伸无尽头的焦灼残垣断壁,燥土硬石遍地差陈……那是什么地方?
眼角边都是黑暗,我是死了么?脑中空白,只忆得最后一幕惊悚,在暴风雨之中被那神情扭曲之人推进深潭,我在混沌暗涌里求生挣扎……现在却连指尖都失去知觉,难道我已成了没有躯壳的魂?头脑里像裹着一团乱线找不到头,断面连接不上,更无从想起。
毫无征兆地,西角边上原本静怠的黄昏天,霎时间无数道电光白雷交错,那急雨就如大盆倾注而下,但雨色看来十分特异,待仔细再看去,那淋淋密密下的竟俱是无数尖刀利刃,顿时有一些怪异的“嘶嘶”声隐隐在我四周围极度不安地涌动,我的耳朵好像有点恢复过来,但仍没有四肢存在的感觉,怎么办?我随着漂流,就要进入那刀雨火海的境地去么?怎么办?我模糊之间心中生起烦恼,忽然,一个并不大而又清晰沉稳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则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实有者则是一合相,如来说一合相则非一合相……一合相者则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着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