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平章,我来问你,一座房子如果破旧了,柱子也烂掉了,椽子也腐烂了,砖瓦都腐蚀了。刮风漏风,下雨漏雨,已经摇摇欲坠了。住在里边的人饱受风雨侵袭之苦,还要担心房子塌了被砸死,你说怎么办?”王源问道。
“这个……可以换新柱子,换新瓦片,换新椽子啊。修一修便可,为何不修?”颜真卿道。
王源道:“今日修明日修,修修补补依旧难敌风雨。而且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修房子上了,也不能去耕地种田,里边住的人如何生活?既然你如此,为何非要恋着这个旧房子?何不一下子推倒,大家齐心协力的造一座新房子,然后安安心心的住在里边,岂不干脆?所费也不比你修修补补多多少。”
颜真卿皱眉道:“推倒重建自然是可以的,但房子的主人同意么?房子的主人不同意,怎可便推倒重建?这是不合规矩的。”
王源笑道:“房子的主人不同意?那么所有人便要因为他一人的不同意而忍受风雨侵袭?一人之私和众人之益孰重孰轻?”
颜真卿皱眉道:“这个……我不好回答你。毕竟这房子是有主人的,那是他的财产,他不同意,其余人也不能硬来,可以和他商量着来。或者可以告诉他,新房子还是属于他的,那么他或许便会同意了。”
“新房子是新房子,旧房子是旧房子,新房子自然要有新主人,怎么可能还是他的?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因为是他没有好好的维护好房子,那些住在房子里的人也不是白住着的,他们干活劳作供他吃喝,他理应给大伙儿提供好房子住。现在房子破烂不堪,他又不肯同意,难道这便是道理?”
颜真卿咂嘴道:“这……恕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相国,我不否认你说的有道理,但这道理在我这里说不通。”
王源呵呵笑道:“所以啊,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你想不通,可不是别人想不通。可是你今日还想以你一人的想法来让众人都听你的,这恐怕是不太可能的。颜平章要做的便是摒弃你的想法,跟着众人走才是。”
颜真卿摇头道:“怕是我不能如此。我所坚信的便是我所相信的,相国这一套说辞,恕我不能苟同。相国,颜某最后再奉劝你一句……”
王源摆手笑道:“这最后一句还是免了吧,我不能说服你,你也不能说服我。我看关于读书的领悟和盖房子还是不修房子的话题咱们就此打住。我不勉强你,你也莫勉强我。”
颜真卿愣愣的看着王源,良久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烛火摇弋之中,一只飞蛾不知什么时候飞了进来,绕着烛火飞舞着。忽然间,它猛地扑入火中,顿时烛火一暗,一股焦臭味升腾而起,烧焦了的飞蛾噗的一声落在案上,兀自挣扎不休。王源伸指一弹,濒死的飞蛾被弹落在黑暗之中。
颜真卿缓缓的再次开口道:“相国,你已经决意明日将太上皇送回京城了么?”
王源点头道:“是啊,明日上午,我派一千骑兵护送太上皇圣驾回京。”
颜真卿缓缓道:“此事再无余地了么?”
王源皱眉道:“颜平章,你到底要说什么?太上皇回京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太上皇不愿走,难道我便要背负着限制太上皇自由的骂名?”
颜真卿皱眉道:“可是庞龙的供状已经清清楚楚。太上皇此次回京。未必便能回到长安。陛下……陛下……”
王源笑道:“你不是不信庞龙的供词么?怎地现在又担心起来了?颜平章,我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信庞龙的供词。陛下一定会开开心心的迎接太上皇进京的。”
颜真卿苦笑道:“相国,你又何必骗我,我颜真卿也不是傻子,形势我还是看的清的。相国心里怎么想的,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王源微笑道:“那么也不必多言了,你知道我的用意便好。这种事你我都放在心里便是。”
颜真卿点头道:“对,放在心里为好。说出来便不好了。然则,我有一个请求,请相国答应。”
王源道:“说便是。”
“今晚颜某来见相国,其实是向相国辞行的。之前的那些话只是颜某出于对相国的敬仰而说的,我知道相国不会听我的。辞行才是颜某的目的。”
“辞行?你要去哪儿?”王源惊讶道。
“太上皇回京,颜某打算同行。”颜真卿沉声道。
王源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颜真卿道:“相国不要担心,颜某只是要尽君臣之义罢了,并没有其他的意图。我留在成都,便是因为太上皇在这里。太上皇一走,成都便无政事堂了,我这个政事堂平章政事也留着无用,所以我要跟着太上皇一起走。”
王源呈沉声道:“恕我直言,你到了长安,其实也是没位置的。长安已经不是以前的长安了。”
“我明白,我懂。我其实也不是为了这个官职。我一方面是要跟随太上皇,另一方面,我也想当面问问陛下,他为了借回纥兵马竟然割地裂城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这次太上皇被下毒之事,我也想当面问问他。”颜真卿沉声道。
王源苦笑道:“颜平章莫非是在说笑?你要去问李瑁这些问题?你疯了么?”
颜真卿摇头道:“我没疯,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王源吁了口气,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颜平章,你我也算是故交了,我不能让你去找死。我告诉你,以李瑁的为人,当初他登基之时,选择留在成都的官员们便早已在他心里成为了他的敌人。这次太上皇归京,又有数十人要跟随回京城,恕我直言,此刻回京却已经迟了。不但不会得到重用,反而恐有杀身之祸。特别是你这样的,在太上皇在位期间任命的政事堂高官,而且你当初也没有第一时间去灵州效忠于他,你回到长安便意味着大麻烦。可笑的是你居然还指望着能见到李瑁,还指望着当面问他那些问题。你连面都见不到,恐怕便已经身陷囹圄了。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我不同意。”
颜真卿起身拱手道:“相国,你不能阻拦我。你说的那些我都懂,我也知道我会遭遇到什么,但是我不能不去。相国,你我是两种人,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既然大势不可违,我颜真卿留着此身也无大用,就让我以此全君臣之义,全我颜真卿人臣之德。这对我而言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圆满。我恳求相国不要阻拦我。”
王源不知说什么好,他也说不出什么来。此刻已经不能用愚忠来形容颜真卿了,愚忠两个字其实是对颜真卿的巨大侮辱。王源似乎能理解颜真卿此时的心情,此刻的颜真卿心里一定是有着巨大的痛苦的。他心中的信念随着一件件事实而崩塌,他秉承的理念也一条条的被打破和践踏,一旦这种支撑着他的精神的支柱开始崩塌,作为一个饱读诗书有着自己的人生方向的人,必是崩溃的。他知道此去前途未卜,但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让他保持信念的坚定,在它完全崩塌之前保持最终的圆满。或许就像那只飞蛾,明知是死,他也不得不去。否则他活着便是一具行尸走肉。
“相国,我颜真卿的人生是个失败的人生,我其实活得很痛苦。我也无人倾诉。我本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但后来我发现,你我永远都不在一条路上。我不敢指谪你的行为和举动,也不期望你能理解我的行为和举动。但这一次,我希望你站在朋友的立场上答应我的请求,不要阻拦我。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即便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但奇怪的是我竟然无法对你生起敌意。那不是因为你曾经救过我,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未来这世间会是怎样,但我希望他会变得更好。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君像君,臣像臣,一切都有他该有的条理,那才是个盛世。我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而已。”颜真卿低低的说道。
王源长叹一声,微微点头道:“罢了,我不拦你,我希望你得到内心的安宁。”
颜真卿长鞠一礼,低声道:“多谢你了。那么,颜某告辞了。”
王源微微点头道:“不送了,颜先生。明日我也不送你们了,你们一路顺风吧。”
颜真卿点点头,再一拱手转身朝外走去,王源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踽踽而行,片刻后消失在廊下的黑暗之中。不知为何,王源的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他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