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蚤人力市场最近不太平。
这种不太平并不浮于表面,而是私底下,在人们闲暇时间交流的时候,像脱了线的风筝似的一样,无声无息地流传开来。
一切的躁动与不安,都来源于据说是中介公司内部工作者的小道消息。
抓住正在闲谈的人的手臂,求职者几夜没有睡觉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真的假的,不要骗人!”
那人冷不丁被抓住了,见状也气恼:“大家都在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再说了,骗你干什么,我们还希望这事是假的呢!”
求职者像是找不到出路的囚徒一样烦躁不安:“当地的平均工资已经稳定在两千的位置很久没有变换过了,怎么可能突然下调!而且一调就是调五百!”
“他要是随便下调了,我们要怎么活?!”
遭到质问的人手里拿着半瓶矿泉水,被拉着肩膀摇摇晃晃,稍显浑浊的水在瓶子里荡来荡去。
这瓶水他原本已经喝完了,但瓶子没舍得扔,里面的小半瓶水还是他刚才到直饮机那边重新接来的。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小道消息当个笑话说,来来去去嘲弄两下就够了,生活不是还得这么过吗?
被质问的人用他那瘦弱泛黄的手,将抓着领子前的手给甩开,因为被人质问的话引出了掩藏在心里的无力和忧虑,他的话里也带上了轻微的歇斯底里:“又不一定是真的,你担心什么?这么大的事情,就算是中介公司,他也不敢这么做!”
其他人听到了他们的争论,脸色霎时一变,话里的语气变得无比急切起来:“你们刚才说什么,基础工资会下调?”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基础工资居然也会降低?”
“不知道啊!”
“到底是谁传出来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一言我一句,在场的人通通都开始焦虑,因为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隐约听到类似的风声。众口一致,由不得他们只把这件事当笑话听。
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是真是假,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对,咱们去问问中介公司,看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但那是跳蚤人力市场最大的中介公司,它的存在就象征着不可侵犯,没有内部人员领着,其他人根本就进不去。
再加上顾平生之前闹过一次,警戒和巡逻更加严密。求职者们见不到主要负责人,又被保安不客气地撵走,心里的担忧没有消减,反而加重成了绝望,到最后,他们不走了,蹲守在路边。
一看见中介公司有穿着西装打领带的人出来,这些求职者纷纷涌了过去,宛如饿狼扑食一般,逼问着:“听说市场定的基础工资会下调,是不是真的?”
“我们求职的基础工资是不是会下调成一千五?!”
“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告诉我们!”
中介公司的员工听得满头雾水,他想着最近也没有听到上头说起下调工资这事儿,难道是自己听漏了?
面对这些求职者的质疑,员工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他站在中介公司的立场上,早早给他们打下预防针:“现在经济不景气,如果说基础工资要下调,那都是正常的事,大家都放宽心,放宽心。”
殊不知就是这样含糊其词的话,让这些求职者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一时间,大家的言辞更加激烈,员工一个人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直接放话说:“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再闹下去我就叫保安过来了!”
求职者们不甘心极了,但在人扬声高喊保安之后,只得无奈地散开。
中介公司前面发生的闹剧,公司本身没有当回事。甚至有部长听说这些求职者们只是小闹腾,很快就罢休之后,脑子里真就起了下调工资的念头。
有话语权的人不出面澄清,事情也闹得沸沸扬扬,让跳蚤人力市场的其他招聘者听见了,脑子里跟着打起了歪主意。
这一天,一名犹豫不决的求职者终于是下了狠心,带着自己贷款来的钱,过来交入职培训费,岂料招聘者高傲地抬了抬脑袋,告诉他,培训费涨价了。
求职者乍愣之后气得手脚发抖,他说:“之前说好了是一百五十万,怎么能随便涨价!”
“我们也没办法呀。”招聘者一副无能为力的嘴脸,“你没听说过吗,就连基础工资都下调了,就证明最近大家过得都不好,公司也要承担更多的风险。培训费涨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求职者胡子拉碴,眼睛赤红:“我高利息才借来了这些贷款,再多的钱我拿不出来了,你们不应聘我,我该怎么还这笔钱?!”
招聘者淡漠地说:“那这就和我们无关了。”
类似的对话还发生在大大小小无数个角落,整个跳蚤人力市场被弄得人心惶惶,但也有更多好不容易维持住现状生活的人,说着和稀泥的话。
“算了,这不是还没有下调吗,等到真正下调的时候再来担心吧。”
“就算基础工资下调,那不是还有绩效吗,多努力一点,多做几份工,钱自然就攒出来了。”
“不要想着和他们对抗,对我们没有好处。”
“你们就听我们的吧。”
“一千五的基础工资已经很不错了,像我们,只有一千块的基础工资,不是照样也活到了现在。”
“有这抱怨的时间,不如再多打两份工!”
在与跳蚤人力市场相隔较远的咖啡馆里,顾平生见到了西装革履。
西装革履将最近市场发生的情况告诉给了顾平生,但因为起到的效果不佳,声音都没什么底气:“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了……”
顾平生看着调查报告,不无肯定地说道:“嗯,你做得很好。”
西装革履见状很不理解,没忍住问他:“这就是你要的结果?那些老板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了!”
这次出来,顾平生身边还带着陶军、马俊和阿甲。
后两人离开学校太久,做不到很敏锐地分析人力市场的形势,但他们只听情况,也知道现在的形势不是很好。
和西装革履不同的是,两人对顾平生有着无条件的信服,他们坚信校长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深意。
西装革履在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了他们三人,在发出质疑之后,看三人脸色如常,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一些,于是将心态给放平。
顾平生并没有打哑谜,拿着资料告诉他们:“这一份不是结果,是评估,评估求职者们对跳蚤人力市场是什么样的态度。”
什么样的态度?
陶军在细看之后,一针见血地说道:“有很大一部分人还在为这些老板说话。”
马俊难得也明白了一点:“是不是被洗脑的时间太久了,什么,他们就无条件服从?卧槽,这跟奴隶有什么两样?”
在矿窟见过不少类似事件的阿甲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说道:“不是无条件服从,他们只是不敢去反抗,所以不断催眠自己,告诉自己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马俊愣了愣,眼睛睁大说:“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吗?”
“没错。”阿甲不否认,甚至冷脸肯定说,“就是在自欺欺人。”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只能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不然活不下去。”
没有人问为什么不敢去反抗。
这是足够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感到费解的事情,但是在场的光昼中学的同学们,对这件事却深有感触。
这个人力市场应该也有类似的手段,听西装革履说,只要发现求职者有想要反抗的苗头,他们就会即使告诫对方:如果在这个人力市场得罪了人,那么他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传到其他地方,到时候就没人敢录用。
用再也找不到工作威胁一个勤勤恳恳养家活命的人,致命而卑鄙。
陶军看着面前的资料,凝神说道:“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直接闯进人力市场里去。好的情况,是求职者对我们无动于衷,坏的情况,那些老板直接以我们的进攻来挟持求职者保护他们。和整个市场的人作对,这对我们来说是不利的。”
众人想到这一点,烦恼不已。如果不能直接冲进去端了整个市场,那怎么对付那些他们?
马俊想不通,把拳头捏得脆响:“要不别想那么多,直接上吧!谁敢上来谁就是狼狈为奸,一起收拾不就行了!”
阿甲冷淡道:“增加额外的伤亡无意义,而且效率很低,只要我们被外面的人拖住脚,就很有可能放跑那些主要的负责人。”
马俊当然不想放跑任何一个人,闻言泄气了:“偷偷潜进去也不行?”
陶军指着地图道:“我们可以分不同时段一个个地潜进去,但中介公司在市场深处,之间会遇到不少巡逻队的人,到时候要怎么避开,又要怎么会和?”
这是个问题,十几、二十个人进入市场,聚众,那不是一般的显眼,要求巡逻队毫无察觉,明显不现实。
看着愁眉苦脸的大家,顾平生却笑了:“谁说我们要直接和人力市场硬碰硬了。”
嗯?
众人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顾平生。
“硬碰硬可以清理掉一个黑心的人力市场,但不一定可以遏制住这种事情的发生。现在的情况,必须让所有受到压迫的人有所觉悟。”
“幸好,这份调查报告除了让我们知道现阶段大多数人都不敢反抗,但也告诉了我们,他们并不是毫无怨言,没有人喜欢自己被剥削。”
顾平生眸色深沉,放下报告的一瞬间,他微微地勾起了嘴角:“那何不把敢于反抗的勇气,归还给他们每一个人。”
次日,跳蚤人力市场。
找不到工作的求职者们照常早早地来到了市场蹲守,有一些人甚至凌晨就抱着毯子过来占位置排队了,就想看看有没有哪一家公司急缺人,可以提前抢到入职的机会。
哪怕知道很大可能在空等,也不愿意放弃。
面色憔悴的几个人坐在摊位的门口,他们都有一个特征,就是身体瘦弱得像一根枯枝,仿佛下一秒就能倒在地上再也睁不开眼睛,这让后面新来的求职者有点心里发毛。
“请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靠在摊位旁边的求职者困得眼睛惺忪,瞄他一眼说:“找工作啊,难道你不是?”
那人讷讷。
他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想到要早来的人,没想到大家早就等在这里了。
等待的时间枯燥而无聊,看大家陆陆续续都起来了,将就着市场厕所里的镜子和水龙头开始洗漱,新人忍不住找到旁边的人询问:“你好,我第一次过来,请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求职者打量这个新人,想也知道对方是第一次过来,居然直接向自己的竞争者打听起了消息。
不过,这段时间因为基础工资下调的事,他确实憋了一肚子话没地方发泄,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别和招聘者对着干,认清自己的地位,别想着讨价还价……还有,你的预期工资是多少?”
提到这个,新人有点紧张:“我,我想攒一攒钱,将来买个一室一厅的,预期工资是四千,你看可不可以?”
“四千?”听到这话,求职者瞬间拔高了音量,“你居然想要四千?!”
其他人听到这话,纷纷看了过来,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新人的说话声都磕巴了起来:“我,我好歹是高级大学毕业生,要四千,不过分吧?”
求职者嗤笑道:“高级大学毕业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那个人,不也是高级大学毕业的吗,别人还有工作经验,都只要三千五,你凭什么要四千?”
新人被说得目光呆滞:“三千五?这个地方最便宜的合租房都要两千五,要水电费,加上日常开销,三千五那至少要不吃不喝三十年才能攒够首付!”
求职者不以为意地说:“才三十年而已,又不是一百年,你看我,还背负着六十年贷款,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新人喃喃说:“不应该啊,我从别人那听说的明明不是这样。”
“那你是被人给骗了。”求职者脸上带着点嘲笑,用一种庄严的像是要把人给钉死在地里的语气说,“现实生活哪有这么容易,别痴心妄想那些高工资高待遇了,这才是真实的社会,好好学着点吧!”
新人想要反驳,想质问这不是正常的需求吗,怎么就变成了自己在痴心妄想了。
但看见其他人都是深以为然的表情,他再度陷入了迷茫中。
“而且你刚来,没听到最近的风声,据说基础工资已经从两千降到了一千五,啧啧。”
“他们要降,有什么办法,唉,接下来只有再多打几份工了。”
“你现在做着几份工?”
“三份,回去之后连口饭都吃不上,都是在兼职的地方抽时间塞两口,不过也正常,进了如今的社会,还指望吃上一口热乎饭,天真。”
“是啊,日子不好过咯。”
听着其他人的对话,这位新来的求职者举着求职简历的手一点一点地落下去,脸上除了震惊,就是茫然,就像是站在了漩涡之上,底下的漩涡黑暗且深,随时要把他给吸入进去。
天已经亮了,只不过远方地平线还有点昏沉沉的暗色,求职者们陆陆续续地进场排队,没过多久,衣着光鲜的招聘者们也来了。
其他求职者就跟饿虎扑食一样冲了上去,新来的求职者也跟着迟钝地动了,听到他们“四千!”“我只要三千七”这样好像把自己竞标一样低价促销,他举着简历的手,都有点伸不直。
与他一样新来的几名求职者也受到不同程度上的打击,他们格格不入地挤在这个吃人的市场里面,心里在无声地呐喊。
为什么会这样?
这难道真的正常吗?
就在这个时候,新的招聘者入场了。
他看起来和其他的招聘者没什么不同,外表穿着富有光鲜亮丽的镇场气质,更让人有种无法接近的距离感,导致一部分求职者看到了,自知自己不够格,遗憾地缩回了想要上去的脚步。
但还是有人不死心,就算知道自己没资格获得这些职位,他们还是想上去试一试。
没等他们过去,只见招聘者找到了自己的摊位,坐下来,从助手提拎的箱子里面拿出来一个大喇叭,清了清嗓子,直接喊——
“游乐场招搬运工、定期设施安全维护、卫生维护、对外招募人员、收银和服务员,有相关经验者优先!”
其他人一听,这招募范围可广,除了安全维护有技术要求,其他就算是毫无工作经验的人都可以尝试上手。
“不过,这家游乐场居然细分出了这么多岗位。”
“是的啊,卫生维护不就是打扫卫生吗,放在其他公司,打扫卫生维护公司外在形象都是和本职工作一起做的。”
“这家游乐场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
“草,你要觉得不靠谱你往边上退,往前面挤干什么,别踩着我!”
第一个抢到摊位前的求职者在招聘人员的注视下紧张到手心冒汗,他将手里的简历递交过去,等着人的打量。
招聘人员细细地看过了他的简历,有点惊讶地说:“以你的工作履历,应聘收银员可能有点屈才了。”
听到这话,求职者的心脏就是一咯噔,当他正要开口降低自己的预期薪资的时候,又听对方笑着说:“正好你在机械厂干过,我想招聘你为我们游乐设备的长期维护技术员,底薪会比收银员要高出两千左右,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听到这个薪资数字,求职者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高多少?两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