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就算它们进化再快,就算诞生了我这样的异类……这个世界也从来都不可能是丧尸的。为了能让我们在乎的人过上一个安逸的生活,不管现在看起来有多绝望,等疫苗完全研制出来,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靳雨青伸出手,将他衣领上的木质纽扣系好。
青年低敛的神色看起来那么乖巧,那套在他基地成员面前所表现出的威严和锋利,在自己面前都如加一般,融化出香甜的流芯。可楚亦扬知道,等那阵无害的蜜甜淌尽后,再尝到的都是刺骨的辛辣。
他竭力平静着,让自己不要那么狂躁,可猛地抓住靳雨青的手后,还是下意识将它攥得紧紧的,恨不得攥住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那颗冰冷的心脏。他难抑粗暴地向青年质问:“所以你的选择,是做一个大公无私的雷锋,却要抛弃我对吗?靳雨青?”
“大公无私?”靳雨青将自己的手慢慢抽回来,怔忡着扯了扯嘴角,同时捡起外套扔到楚亦扬身上。然后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黑色口罩,将脸遮起来:“我带你去几个地方……穿暖和点,a城的冬天很冷。”
尽管楚亦扬心里躁郁未平,两条腿还是不自觉地跟上了青年的步伐。
-
a城的冬天确实很冷,铺落的雪层陷到了脚面,但黑鹰基地的居民们似乎并没有受这寒冷天气的影响。
进入基地的生活城区后,楚亦扬才体会到这个基地发展成这样是有多不容易。
整个a城恢复得几乎和末世灾难前一模一样,缤纷林立的商铺、热情乐呵的叫卖,还有穿梭于大街小巷的自行车叮铃铃地响。站在街道中,人们如往常一样,上班下班、洗衣买菜,厨房的油烟气会从窗口的排气囱里冒出来。
如果楚亦扬不是从华星基地而来,不是他亲手杀死过无数狰狞恐怖的丧尸,他也会以为,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根本没有末日,没有血腥,更没有那三年与靳雨青被迫分离的痛苦。
青年轻轻曳着他的手,一前一后地融入街道的人流中,日子平和得好像他俩只是因为油盐酱醋的小事而吵了一架。
靳雨青将他带到一所中学里,学生们摇头晃脑的朗读声让楚亦扬仿佛回到了童年……墨绿色已经斑驳褪漆的门框被画上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笔画,靠窗的男生们把头埋在书本里,呼哧呼哧的打瞌睡。
讲台上站着一位年轻的老师,掰断的粉笔头一扔一个准儿。
楚亦扬忽然听到身旁的人笑了,那种忍俊不禁的轻笑,他侧了侧头,听到青年低声说:“那个老师……是我发小,在a大读经济,比我小一届还没毕业。不过现在是末世,到处都是用人的时候,大学是办不成了,我就让人把他调到这里来教书,英语和数学。他父母也在这间学校里,做行政跟后勤。”
楚亦扬看了一眼,又跟着靳雨青绕过学校,后面是一片农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蹲在地头上,手里握着只试管。他仔细一打量,顿时惊讶:“孙教授?”
靳雨青点点头:“植物学的孙教授,就在你隔壁的教研室。末日发生的时候,他恰好来a城看望女儿,侥幸活了下来。在我游荡在a城不知所措甚至想一死了之的时候,是他收留了我。孙教授虽然看出了我丧尸的身份,但却并没有排斥驱逐,反而支持我做出了许多研究……也许这算不得是什么救命恩人,但对那时濒临绝望的我来说,的确是一剂救命良药。”
“而孙教授的女儿……你可能见过了,就在基地医院里当大夫。”
中午,两人在路边的小店里要了两碗汤粉,白白的热气从靳雨青的口腔中呼出来,注射血清后慢慢恢复的食欲令他无比珍惜每一顿饭菜。
楚亦扬侧目望着他,也许此刻他暂且抛弃了身为基地领导人的责任,只是个大学刚毕业而彷徨于未来的小年轻。花几块钱买一碗热烫酸辣的粉,在寒意四盛的冬日里,坐在店门前热乎乎的吸溜。男人的眼底浮现出爱意,低下头在他吃得通红的嘴边轻轻一吻:“慢点,烫。”
靳雨青怔然地摸了摸嘴角,觉得心里比嘴里更烫。
待两人吃完回收了碗筷,缓步踱出店门,天上又开始飘起雪来。靳雨青几步跑到了道路对面,踩在窄窄的马路牙子上,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思绪似被漫天飘扬的雪花吸入了无端的云层。
“老师,”半晌,靳雨青才回过头,认真郑重地唤他道,“还有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够见一见。”
这句话里似乎着重强调了“你”,可仔细听来却又不是那么分明。
不知为什么,楚亦扬从那样讳莫如深的眼神中读出了乞求的意味,他甚至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是一件让靳雨青最牵挂最放心不下的事情。一旦这件事情得到了解决,这个青年就会像风筝一样,奔向他无法企及的深渊彼岸。
可他还是点了点头——如果这件事重要到三年来从未向别人吐露过,也从未寻求过别人的帮助,那么得到如此信任的自己又如何能拒绝。
靳雨青喜极,当即拖着他的手钻进层层叠叠的巷子里去,熟门熟路地穿过畸形滑腻的小道,嘴里高兴地念叨着:“一定会喜欢你的……如果有你在的话……”
楚亦扬一路琢磨着他零星的字句,待回过神来四处一望,在惊讶中脚步戛然而止:“这里不是——”
靳雨青被他拽地踉跄,平稳了身形说道:“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平房。”他伸手摸了摸墙面,捻下一指老旧的灰色墙沙,“我其实不是s城本地人,高中以前我和我妈就住在这里。后来因为我妈工作调动,才从a成迁出落户在了s市。”
平房很低矮,他踩着花坛边缘跳起来,能够看到院子里面。他蹦了两下笑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可皮了,我妈管不住我,整天拿着笤帚追着要打我。那时候我家隔壁住着挺奇怪的一户人,家里平时只有个比我大上几岁的男孩,时不时的有个保姆去做饭,整天黑灯瞎火的。我要是被我妈骂烦了,就会翻墙头躲他们家去,那人也不赶我。”
靳雨青跳下来,站在楚亦扬面前,盯着他笑:“那小孩儿可闷了,我跟他讲十句,他都不回我一句的。实在是被我说得受不了了,就板着脸瞪着眼睛,像个气包子一样。”他清清嗓子,学道,“就这样——‘你好烦’!……你知道吗,我有一次把苦瓜汁灌进汽水瓶里骗他喝,他竟然一口就给喝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味觉有问题?”
说起童年作的妖,他竟有滔滔不绝之意。
楚亦扬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踩着花坛边儿跳上跳下,一时眼神飘忽到门框顶上,那儿有一只燕窝,每年都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视线渐渐与回忆融在一起,他仿佛看到一个男孩儿颤颤巍巍地骑在墙头上,脚下一个没踩稳就骨碌摔了下去,扑通一声砸在窗前,将正在房间里沉迷看书的人惊醒。
里面的少年疑是遭了贼,握着木棍警惕地走出来,却被门口满脸泥花的男孩儿吓了一跳。
“青青!”
隔壁的院落里传出怒气冲冲的吼声,男孩儿突然伸手抱住他,两人做贼似的躲在门后。他被迫与这个只到自己胸口的孩子挤在一起,可他实际上特别讨厌别人的触碰,心里抵触得不行。
这好像是邻居家的孩子,叫——
“我叫靳雨青!小雨草色青的雨青,不许叫我青青!”男孩儿向他伸出手,摊开的手掌里握着一颗话梅糖。
“……”
当年那个送他话梅糖的泥脸男孩儿的身影,渐渐与眼前隽秀挺拔的青年重叠起来。虽然那颗话梅糖早已没了踪影,可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却留在了心里,一直伴随着靳雨青在他脑海中留下的记忆而愈加弥厚,不曾散去。
楚亦扬低头认真问他,“知道为什么他喝完了那瓶苦瓜汁吗?”而后在靳雨青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轻声开口,“因为他怕不喝的话,你就不高兴了,以后再也不会去他那里避难。”
“你怎么知道?”
男人哑声一笑:“我当然知道。因为你每天往他家跑那么多趟,却直到他搬走,也从来没想过问问他的名字。我现在告诉你,你要记住了,那个少年的名字……叫楚、亦、扬。”
——楚亦扬。
靳雨青一怔,随即在不可思议中猛地睁大眼睛。他似不敢相信当时那个有点自闭的清冷少年,就是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教授,他纵然知道楚亦扬是个天才,是个在课堂上不苟言笑的老师,就连教授也是大学破格招聘来的。却从来没想过,他们竟然早在那么久远的时候,就曾经是亲密无间的玩伴。
靳雨青的所有事楚亦扬都知道,但关于他的许多事情,靳雨青却并不知道。那时距离父母车祸才一年,如果没有那只小小的靳雨青每天都去烦他,像个聒噪的鹦鹉,逼着他不得不张嘴说话,说不定后来的楚亦扬真的就会发展成自闭症的模样。
那些年的时光缓慢,无人叨扰,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抱着西瓜躺在席上。热烈的阳光、吵闹的知了、和缓缓摆动的钟表,就组成了夏天。那是楚亦扬奋斗了那么多年后,得到更多的荣誉和赞赏、赚了更多的钱,也没能感受过的安宁和惬意。
直到入学礼上,靳雨青长大后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那种怦然悸动的感觉,就仿佛是……整片夜空骤然间星光万丈。
又或许,那时候的心动并不全是真正的恋爱心情,更多的是对最彷徨无助的少年时期的那段朦胧美好的深刻怀念。但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中,他就开始想把这个单纯开朗的人收归于己了——如果他最终会成为别人的男朋友甚至是丈夫,用同样温暖的举措去攻陷别人的心房——楚亦扬单是想想,就觉得无法忍受。
他几乎是顷刻之间就被攻城略地,明明已经为人师长,也收到过小姑娘们的热烈追捧,此刻却像极了一个猥琐的偷窥者,暗中注视着靳雨青的一举一动。就算明知道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是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而靳雨青也可能早就不记得他了,可楚亦扬仍然陷入了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狼狈暗恋。
他回过神来,突然感到无比的庆幸——庆幸着最终拥有着靳雨青的是自己,能够以最亲密的身份,参与进他的人生。而不是做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目睹他与别人共度生死。
-
“青青?!”
正在两人眼神缭绕,有许多未尽之言的时候,突然一声喜极欲泣的呼唤扯回了两人飞远的思绪。
一堆橙子失手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滚过来,打到楚亦扬的脚背才旋旋停下。
怀里青年的身体乍然僵硬,他紧紧扒着楚亦扬的手指一层层的收拢,低着头仿佛是一只木偶走完了最后一圈发条,连脸上的笑容都刹那间凝固。
楚亦扬慢慢回过头,压抑着眼底的惊讶,出声唤道:“……伯母?”
紧接着,靳雨青重重掐了他一把,让他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