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目光徐徐打量着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么还深夜出来走动,小心身子为上。”
“有劳皇后关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后还未向皇后请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赶来。皇后是中宫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礼数叫宫中嫔妃群起效仿。”我平视皇后,浅浅笑道:“何况自选秀以来皇后自损两员大将,臣妾也怕皇后心痛到难以入眠,所以特来安慰。”
皇后半倚在榻上,靠着一个塞满了菊叶和粟米的蚕丝靠垫,微微一动,便有“沙沙”的声响。她温然微笑,“淑妃说话越来越有禅机,大约是心机深沉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宫竟不明白。可别是淑妃有了身孕欢喜得说胡话了。”
“皇后圣明。既然皇后要把臣妾的话当作胡话来听,臣妾就当是说胡话给皇后听罢了。”我拣了玛瑙盘中剥好的石榴子吃了几颗,“选秀之前,皇后娘娘一定费尽心机才找到这位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的琼贵人和温柔妩媚的姜氏,皇后娘娘其实也很明白皇上喜欢怎样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击即中。至于皇上越看重琼贵人娘娘越高兴,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会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于探知人心,臣妾实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气了。本宫也自愧没有淑妃这般机巧百变,又福泽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面前将姜氏小产之事与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本宫虽没有亲眼目睹,然而剪秋回来告诉本宫,本宫也能想见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后能这样想就是臣妾的福气了,原来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无需娘娘为小媛失子一事费尽心思。只是折损了娘娘千辛万苦寻来的两位妹妹,臣妾也万幸没有被奸人暗算,思来想去,除了感谢皇后福泽庇佑之外竟是无人可谢。倒也为娘娘心疼,这笔买卖,只怕是娘娘亏损了呢。”
皇后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攒珠流苏,“本宫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买卖,所以也不知何谓亏损何谓赚取。只是淑妃应该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时之事得意万分,宫中之事恰如天气万变。譬如昨夜一场风雨,侥幸云开月明,只是并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气,如此好运气。”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礼,“皇后教导的是,所以不见皇后一面,本宫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来日方长。那么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后再来向娘娘请安。”我福了一福,欠身离去。
才走几步,忽然听得身后沉沉一句,——“莞莞”。那声音极冷毒,似有无限怨恨,全凝在这两个字上。
虽然是夏夜,我仍被这语气中的森冷激得一个激灵,明知她唤的未必是我,却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踌躇。
皇后的笑影如同锋锐的剑气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这么多年,你以为他那一声声‘莞莞’叫的是你?”我纹丝不动,只垂下眼睑看着裙脚上密密匝匝的团花刺绣,那么密的针脚,直缠得心也透不过气来,一丝一线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凉意。
我转身,忽地抬起头逼视着皇后,嘴角凝聚成一个无比甜美柔和的笑颜,缓缓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这个后宫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他心里,也是如此,永远只是如此。”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在这个花香熏然的庭院里让皇后听清我所有的言语,皇后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强自镇定道:“本宫和你们不同,本宫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皇后又怎样?天下之母又如何?这个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在斗,拿心计斗拿时间斗甚至拿命斗,谁也不例外。你以为我们会赢?错了,所有的人永远都只会输,半分赢面也没有。任凭你死我活,斗得过活人却斗不过死人,我们一生一世也斗不过死了的纯元。这后宫里唯一的敌手,从来就只有纯元。”嘴角凄微的笑凝结得僵硬,像开在秋风颓败的花朵,“其实这个道理皇后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后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身子一软,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着皇后道:“我很像她么?”
她目光中如同凝结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冻住。我和她,整个大周后宫最显赫的两个女人,这样对视了许久,她才摇一摇头,“你们长得并不像,只是你站在那里,无端端就会让人觉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并不是她。”
皇后轻轻颔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绞丝镯子在月光下闪烁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复又睡下,背对着我,“本宫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觉,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靥呢。”
连着数日,玄凌连连赏下无数奇珍异宝,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长来问我安好。我只淡淡应对,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长捶着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当是心疼奴才吧!奴才还有旁的差事,这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当磨心使,奴才自个儿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窝慢慢吃完,方道:“这话,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宫也不乐意一日七八回的见你这愁眉苦脸。”
“奴才哪里敢呢!”李长讨饶道:“娘娘避着皇上不肯见,皇上每回见了奴才都要问上许多话来。”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费心赏下那么多东西来,本宫都不喜欢,全退回去吧。”
李长苦着脸道:“那可更不成了,皇上瞧奴才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定要杀了奴才呢。”
我“扑哧”笑出声,“皇上这样看重本宫是不坏,可同样有身孕的瑛嫔只怕会吃心呢。”
晋封瑛嫔的旨意在次日午后遍传六宫,因着身孕的缘故,江沁水循例被晋封一级,升为五仪之首的婉仪,又迁出玉屏宫,独居芳心院养胎。
午睡醒来沐浴后,身上金银花浸泡的清香还未散去,我便前往芳心院去看望江婉仪。入芳心院时还是午后时分,炎热的暑气被院中铺天匝地的芳芷藤萝一隔,只觉清凉惬意,别有天地。连偶尔从枝叶缝隙间落下的星星点点日光,亦是带了温柔气息的橙色小光晕。我笑道:“怪道叫芳心院,原来好处皆在这芳芷藤萝上。”
迎出来的碧禧是沁水的贴身侍女,原是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因而极是得力。她陪笑道:“是呢。搬过来前奴婢已问过太医,太医道这些藤萝香花皆是静气宁神的,对养胎格外有益,要多谢皇上和娘娘择的好地方呢。”
我扶着她的手进去,随和问道:“你们小主呢?”
她微微显出忧色,“在里头逗鹦哥呢。娘娘也劝劝小主吧,总这样闷着是要伤了孩子的。”
我心下疑惑,“可是因为想家么?”
碧禧忧心忡忡地摇头。我安慰道:“宫里是非多,难免你们小主有不高兴的地方,本宫自会好好劝解她。”
碧禧引了我进去,院子里静静的,一只丹顶鹤缩着脚在大卷翠绿的芭蕉下睡得正酣。廊下一溜放着时新花卉,多是洁白的香花,馥郁雅洁。青花缸里粉色碗莲开了两三朵,底下游着几尾大眼红泡金鱼,尾巴一摇,恰如一把红绸羽扇迤逦拖开。江婉仪绣衣锦裳,云鬓高拢,倚着美人靠坐着,抬头百无聊赖地逗着镀金架子上那只黄腹红嘴鹦哥。
“婉仪。”我柔声唤她。
她不意是我来,惊惶地转头,颊边犹有泪痕未曾拭去。我心下疑惑,含笑拉了她坐下,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妹妹以后可别这样了,幸好是本宫,若叫别人看见岂非无事也要生出许多是非来。”
她急忙拭了泪痕,勉强笑道:“多谢娘娘关怀,是嫔妾太不小心了。”
我一壁打量她新居,一壁问道:“住得还习惯?宫人们伺候得可上心?内务府一应照顾是否周全?”
她垂首恭谨,“有娘娘的照拂,皇上也很关心,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妹妹为何总是人前欢笑,人后伤心?”
“没有啊。”她掩饰着笑道:“嫔妾只是思念家人而已。”
“是么?”我看着她,仿佛不经意道:“今晨去向庄和德太妃问安,本欲请妹妹的家人入宫陪伴,谁知太妃告诉本宫,妹妹早年入府便是孤儿,家中已无一个亲人,不知妹妹思念的家人是谁?”
她面上一惊,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得无影无踪,她嗫嚅着道:“因为家人早亡,所以……所以思念家人。”
我伸手抚一抚她的额头,温柔道:“妹妹受惊了吧,所以神智糊涂说起胡话来了。”我停一停,看向她的目光已经有了探询的意味,“这都要怪宫中守卫的羽林郎不好,不能护得妹妹周全,连让妹妹心安也做不到。”
“娘娘说什么?”她倏然站了起来,惶恐地睁大了眼睛,极力想挤出笑容来,“娘娘说什么羽林郎,嫔妾半句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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