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不欢而散。面对柳若诚的误解,林重没有过多地辩白,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在工作和生活中不被理解的苦痛,而且他相信,这种误解仅仅是开端,绝不会是结束。
林重回到家,喊了几声童娜,发现没人,再一看,桌上有张字条,童娜居然带着童童回营口的娘家了!
林重又急又气,咬着牙一巴掌拍在桌上。虽然他已开始渐渐地习惯童娜对他和柳若诚的误解,但他依旧感到忿恨和不平。他恨安德烈,偏偏在派自己回关东州继续潜伏时,安排柳若诚做搭档,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可它又显得这么别扭。他更恨造化弄人,如果当年和柳若诚不相识,多好……
他连晚饭都没吃,也没力气做了。什么时候去接童娜回来,以怎样的方式去接她回来呢?林重很纷乱,可他又想到陆远南的事儿,这就更乱了……他穿着衣服蜷在床边,闭上眼睛,现在他的精力只允许他马上合眼,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陆远南从林重那里离开之后一刻也没敢耽误,兔子一样惶恐不安地观察着后视镜。这样一路到家之后,他仓促地收拾着行李箱,可定下神想了想之后,只是把鞋换下来,到海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送瘟神一般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然后,陆远南坐在车里把这件事前前后后过了一遍。自己的下线被抓,而自己仍旧活着,说明下线还没有出卖他。林重今天对自己透露信息的举动很反常,这不合理并且很危险,很值得玩味。
假如林重这是在掩护自己,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思来想去,陆远南对林重愈发感兴趣了……
晚上,翟勋还在车里监视对面的动静,林重带着一袋包子进来,翟勋吃着包子,把昨天被卢默成跟踪的事说了一遍。当他说完车牌号时,林重突然明白了老卢这段时间的反常,这些反常的举动现在看来非常合理,他已经被复仇的火焰吞噬,他想做掉翟勋。
“我早上通知了交警和一些弟兄,让他们对这车注意着点儿。妈的,我非要看看他是谁不可……”
心中打着鼓点,林重却不以为然地一笑:“最近连日抓捕,你是不是精神太过紧张了?”
“你不信呗?这事儿跟你没法说……其实我也希望是我神经过敏了。”
“你怀疑是什么人?”
“这谁他妈知道呢?”
“我早说过让你少结仇家,你不听。”
“嗨!对了,我上午看见陆远南那孙子的车了,从我跟前路过。”
林重借机把陆远南来的事说了一遍,翟勋说道:“你说这发报员的上线有没有可能是陆远南呢?”
“我更相信证据。”
“那没准儿他就是来接头的,结果让你给吓跑了。”
“我把他吓跑了?”林重讪笑着把手一伸,“好吧!你抓我?”
离开翟勋,林重表情凝重,一路上只要碰到交警在查车,他的心就像被揪起来似的。这样飞奔到卢默成那里,见卢默成正要开车出门,于是林重赶忙将他拦住,进屋就问道:“老卢,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昨晚我不是在这发报吗?”
“你别装糊涂,我是说昨天傍晚!”
“你这什么态度?我傍晚去取车了,又不是没给你说!”
“不对,你取完车就跟踪了翟勋。翟勋看见了你的车牌号,你——你简直无组织无纪律!”
卢默成没有辩驳,一屁股坐在地上,揪着头发,老泪顺着深深的法令纹流了下来。
“我——自从知道了沈颢的死讯,我没睡过一天的安稳觉……你知道那种和至亲死别的感受?你能理解当我看见翟勋的背影,我都能活活吃了他?林重,你能理解?所以我发誓,沈颢是怎么死的,我就要让翟勋怎么死!”卢默成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一次,我在梦里见到沈颢,他满身是血,问我‘我们把日本人赶走了没有?’我说‘快了’,他就开心地笑了,我知道这是在骗他,可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赶走啊……我自责,因为我把他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能理解。”林重挨着卢默成坐下,给他点了支烟,说道,“可能是因为你在我的印象中太稳健,从没做出这种事来,所以我才着急。我的态度确实不好,老卢——”
卢默成摆摆手,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我也知道我不应该跟踪翟勋,我身为大连地委的负责人,这样做很危险。今天多亏你来报信,否则我刚才出门可能就被抓了。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后怕。”
林重说道:“你别忘把车牌号换了,我得走了,廖静深让我多看着点儿现场,我不能离开太久。”
林重回到那个屋子,刚刚踏进门,就听一个队员说道:“副科长,刚才廖科长来电话,让你马上回警察部一趟。”
这事儿终于来了。林重像个导演,看着事态按照自己的预料一步一步地发生,就像早就写好的剧本一样。
林重坦然地回到警察部,神谷川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进门之后,廖静深若无其事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神谷川则跟办公桌上那个猫头鹰标本一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有些忐忑。
“林副科长,听说你今天干了一件事?”
神谷川绕着林重转了一圈,说了半句就停下来,依旧盯着林重。这半句话为开场白,是林重没有预料到的,对他来说这像满满一桶硝化甘油,天知道他接了之后会不会爆炸。
林重当然也敏感地知道,自己不接的坏处远远大于接了的坏处,所以他反问道:“神谷次长,您说的是——”
一旁的廖静深干咳了一声,神谷川又盯了林重半晌,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次长,我这几天实在很疲惫,我确实不知道,对不起。”
“神谷次长是说——”
廖静深在一旁插话,却被神谷川打断道:“我是说,你今天在案发现场见到了陆远南,并且放他走了?”
“次长,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用‘放’这个字。我承认我见到了他,并且盘问了他几句,然后让他走了。”林重刻意地加重了“让”字。
“这件事让我很惊讶。”神谷川起身说道,“据我以前观察,陆远南有抽雪茄的习惯,而且他的身高和其它特征都与樊晓庵推断的相符。他出现在现场,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如果没有,那么你凭什么就贸然上去盘问他并且让他离去?如果你考虑过,那么你的所作所为就很耐人寻味了。”
“神谷次长的意思是,这个人很可疑。”廖静深在一旁嘀咕了一句。
“次长,我是这么考虑的。按照以往的经验,宪兵司令部的这些人仗着竹次郎大队长而有恃无恐,经常抢咱们的生意,所以我一直怀疑咱们内部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也正因为这样,我今天才会认为陆远南是来捣乱或是来侦查的,而不是有别的动机。”
“我不想听见竹次郎的名字。”神谷川说道。
“是。他来的太突然了,我和廖科长当时根本没有时间仔细考虑。其实当时我也怀疑过,但问题是,这是咱们第一天埋伏,我不能断定他是否就是那个神秘人物啊!万一我抓错了人,宪兵司令部的竹次郎队长怎么能放过咱们?”
“不要再跟我提竹次郎!那竹次郎是个什么东西?他如果没有家族的光环罩在头上,早就被人挤下去了,他根本不配当帝国军人!”神谷川敲着桌子说道,“你就没想过,如果你不阻拦陆远南,他可能会去敲发报员的门?”
林重沉默片刻说道:“对不起,我尊重已经发生的事实,从不做事后的假设和推测。”
“林重,你——”
神谷川指着林重,刚想说什么,就被廖静深抢道:“次长,请允许我说一下我的观点。我认为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但是事情却是已经发生了,我们在这儿假设和推断确实没什么用。所以我建议,能不能再等几天,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猎物闯进来?”
“那不行!直觉告诉我,陆远南确实很可疑。”神谷川背着手说道,“林副科长,你找几个生面孔。我要陆远南的每一双鞋的鞋印。还有他的笔迹,我不要他档案上的,而要阿拉伯数字的。至于怎么做,你们自己想办法。”
林重走后,那扇被他关上的门让神谷川盯了许久。廖静深知道神谷川在想什么,所以沉默了半天才问道:“次长,您还有别的事?”
“廖科长,你觉得我此刻不仅怀疑陆远南,更怀疑林重,是神经过敏了吗?”神谷川问道。
“神谷次长,我认为在对陆远南没有找到证据之前,这些都是无法成立的假设。咱们还是先比对一下陆远南的鞋印和笔迹吧!”廖静深说道。
“如果陆远南的鞋印和笔迹与我们掌握的吻合呢?”
廖静深的大拇指拖着下巴,他装作走神,其实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它让人细思极恐,如果真那样,它将使前后的一切怀疑都变成一个幽灵而恍恍然清晰起来,真是一件让人汗毛倒竖的事。
这天,林重抽调了几个刚刚招进特调科的生面孔,对他们说道:“陆远南正在上班,你们分两个小组,第一组去陆远南家里取他的鞋印,第二组在——”
技术组新来的张云斌打断他,问道:“副科长,我们刚来特调科,业务都很不熟练。他脚上穿的鞋怎么取呢?我们总不可能请他把鞋脱下来吧?”
“他脚上的鞋印怎么取,我会告诉你们的,你们只要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就行。”林重又看着张云斌说,“还有,以后别打断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