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朗做了多年的刑官,一直按部就班地升迁,眼看着程棉从刑部的一个无名小卒越级升至大理寺卿,平步青云,仕途一帆风顺。
即便献帝对程棉赏识有加,也曾有心将他选做储妃,可迟朗一早就知道两朝君主对程棉的另眼相看别有缘由。
献帝心机深沉,为人严酷,他侍奉的君上如此,自然笃信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迟朗从来都不是会对人敞开心扉的秉性,尤其在面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时,他的顾虑便更多一层。
明哲弦也好,明哲秀也好,虽然都是他真心想效忠的君主,君臣之间却都不肯轻易踏出第一步。在上下之间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处于下位的那一个自然会纠结于该如何在错综复杂的朝局之中,不卑不亢地表露真心,取得君上的信任。
迟朗揣摩了这么多年的君心,明明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君上的青睐,他却做不来这种人。
入仕为官这些年,他虽是众人眼中的酷吏,在朝上却左右逢源,不拉拢人,也不得罪人,唯一倾心交往的只有程棉。
除了面对程棉时,偶尔展露懦弱本面,迟朗露在人前的,从来都是这么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面具。
即便是如今,当毓秀把九龙章送到他面前,明示他不必顾虑,不妨把这些年藏在心里的事尽数倾吐,他的话却还是卡在喉咙里,不敢轻易出口。
毓秀见迟朗面上风云变幻,心里已经猜到在他们对峙的短短时间里,他的脑子里已经流过许多想法。
有些想法恐怕不是才生出的,而是在他心里日积月累,时至今日,恐怕已经根深蒂固到让人咋舌的程度。
迟朗的心结,结了不止一天,缠缠绕绕,紧密到让人难过窒息。
毓秀心里想的是,能不能解开迟朗的心结,就只看这一个当下。
“朕知道刑官们会在刑部大牢中备下好酒,不知敬远愿不愿将自己的私藏拿出来与朕一醉方休。”
迟朗心里吃惊,好半晌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臣……不懂……”
毓秀泼了茶杯里的茶,起身笑道,“话说的这个地步,敬远若还同我装傻,就当真无趣了。刑官每日提审讯问拷打用刑,必定会备下好酒,用在事前事后。朕听说敬远是有名的酒痴。既然你清醒的时候不肯对我敞开心扉,我也只好投其所好,将你灌醉了。”
迟朗听罢这一席话,瞠目结舌,一动不动,犹豫着不知该领旨还是该推辞。
毓秀被迟朗不知所措的模样逗笑了,越发生出想逗弄他的心思,“朕不是在与敬远商量,难不成你想抗旨?”
一言既出,迟朗哪敢说一个不字,唯有出门叫人去拿酒。
凌音为了避嫌,原本站在离班房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眼看着刑部主事被迟朗叫到门前吩咐,一脸不解地反复确认,又皱着眉头急匆匆地去而复返。
刑部主事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的酒坛甚是惹眼。
凌音满心惊诧。
难到毓秀是要在刑部大牢里饮酒吗?
他们的身份在这些人眼里还是一个谜,如此不谨慎,不像是毓秀的作风。
迟朗爱酒人所共知,就算毓秀有心拉拢他,却也不至于为了他的爱好,舍命陪君子。
若说饮酒的提议是迟朗主动提出来的,恐怕更加的不切实际。
迟朗一贯有分寸,知进退,怎么会在这么尴尬的时机,以这种方式同上位亲近。
迟朗接过刑部主事送来的酒,关门的时候远远望见凌音冰冷的碧眼,禁不住在心中默然哀叹。
即便那位殿下蒙着脸,看不到表情,他也猜得出他心中的想法。若是待会他一个不小心灌醉了毓秀,凌音恐怕会把帐算到他头上。
毓秀见迟朗一脸阴霾地拿着酒坛子回到桌前,就笑着宽慰他一句,“敬远不必有后顾之忧,提议喝酒的是朕,即便我醉倒了,与你也没有半点关系。”
迟朗一边点头应是,面上的忧虑却没减少半分。他低着头把酒坛放到桌上,取两只干净的茶杯摆在自己与毓秀面前。
毓秀将迟朗拿给她的新杯子推还给他,指着她才刚用来喝茶的杯子,轻声笑道,“朕用这个就好,那两只杯子都给你。朕酒量不济,喝一杯要换敬远喝两杯才公平。”
迟朗虽然对自己的酒量酒品都很有信心,可他不想在毓秀面前有半分失态,推辞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毓秀堵了回去,“这一句,朕也不是在与你商量。”
迟朗见毓秀执意,哪里还敢推拒,只得躬身行礼,领旨应是。
毓秀背北朝南,坐在桌前,迟朗眼看着毓秀坐稳,心里犹豫要不要坐到她对面。
毓秀默默倒了三杯酒,将迟朗的两杯推到她对面,“还不坐?”
迟朗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
毓秀端起酒杯,做出要碰杯的姿势,手却不伸到桌子中间。迟朗无法,只得站起身伸出胳膊,弯着腰与毓秀碰了一碰。
毓秀见迟朗手足无措,心里好笑,一边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一边笑道,“朕若喝了这一杯就醉了,兴许会不记得你待会要说的话,你大可把从前憋在心里的委屈一并发泄,左右我也记不住。”
酒含在嘴里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顺着喉咙滚下肚子,毓秀才尝到厉害。
刑部大牢里私藏的果然是烈酒,她才喝了一茶杯,嘴巴舌头就像烧起了一把火,呛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迟朗见毓秀一张脸烧的通红,一边觉得忧心,一边又有点幸灾乐祸。自他们见面开始,他就一直被她压制,心在肚子里翻了几个个,经年累积的怨气也在胸中翻腾。小皇帝原本还是一副凌人姿态,没想到却被一杯酒打破了威严。
毓秀咳了两声,见迟朗面上的僵硬寸寸柔软,眉眼间似有戏谑,一边在心里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这里只有你我,敬远想笑就笑,别憋出病来。”
迟朗听罢这一言,哪里还忍得住,当真呵呵笑了两声,抬头望见毓秀一双金眸,圣然龙气逼迫而来,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忙把两杯酒快快饮了,应情应景地咳嗽了两声。
毓秀明知迟朗假咳,却不拆穿他,只正色道,“酒也喝了,朕也醉了,敬远笑也笑了,若还是不说,难道是要等着我说?”
两杯就对迟朗来说比水还不如,他怎肯轻易松口,只谨慎地回一句,“臣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