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邵明微一躬身,应道:“蒋先生放心。”蒋百里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行头,叹道,“魏采尔选中你,教你熟习这些东西,是命。他日,魏采尔若令你一并回去德国,你不走也得走,那也是命。”
唐邵明闻言一怔,不知蒋百里说出这番话,究竟是试探,还是提点。他斟酌再三,点头道:“命里事,分内事。竭忠尽智,报效党国,便是邵明的分内事。”
过了半晌,蒋百里终于缓缓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夜里,依傍在玄武湖边的百子亭竟起了淡淡的雾气,旅途劳顿的蒋百里似乎受了风,剧烈咳嗽起来。
唐邵明心下蓦然一紧。眼前这位军神一般的中年人,写下了许多在战场上陆续应验的预言。如果他不是那么早辞世,或许长达八年的抗战也会有些微的变数。
唐邵明想到此处,不由觉到些压抑沉重。他下意识地摸出手帕递过去,诚恳道:“蒋先生,多保重。”
蒋百里淡淡一笑,与众人告辞而去。
唐邵明定定地站在当地,看着蒋百里的车子开出在唐公馆宽敞的院门,消失在蒙蒙薄雾中。
这一夜,唐邵明心事繁杂。日本人、新战车、税警团……纷至沓来的头绪绕作一团。他忽然有些后怕地发觉,当那仅有的一点先知先觉消耗殆尽,自己似乎就要看不清前边的路。
真实的历史,不是学童们随口背出的断代表,不是书页上寥寥几行的流水账。
如果说民以食为天,那么它便是用百年积弱与万家哀乐,在列强争相点燃的柴薪里,和着血泪在煮成的一锅泥瓦罐儿粥。瓦罐朽了,碎了,那么千年来提溜着朱漆鸟笼,躺在四大发明的功劳簿上打盹的食客们,便要失去最后一点底气和尊严,只能卑微地弓着腰,受尽冷眼,求人施舍狗彘都不愿理睬的残羹冷炙。
唐邵明仰面躺着,直直盯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静默地覆上芸芝搭在他胸膛上的手。他不喜欢收拾烂摊子,尤其是这种无论你怎么呕心沥血,都会被对手抢先一步逼入绝境的烂摊子。抗战八年,惨烈的故事还没开始,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否挺到最后。
临近朔日,月如弯钩,静寂的夜里几乎看不到丁点的光亮。芸芝挨着他的手臂轻轻动了一下,朦胧地念道:“睡罢……”
唐邵明心思飘得远了,听到声音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抖。他勉强放下这些细细究来能让人积郁成疾的纷杂事体,翻过身把芸芝拢进怀里,拥着这个有着些微暖意的身体合上眼。
次日天亮,已经养成早起习惯的唐邵明十分自觉地爬起身,在进入老丈人和他爹娘管辖范围前与芸芝起了一回腻,才搭上唐邵平的便车赶去军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