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元,你的才能不说别的,我当年在詹事府的时候,就已经一清二楚啦!”伯麟也对阮元笑道:“那时候虽然你刚考上进士,还只是个七品编修,可每次我见你言事,无不是井井有条,言语不多,却句句都能切中要点,你这样的才干,若说只当个翰林,那是真的屈才了啊这三十年下来,看来高宗皇帝和皇上对你如此重用,是真的所用得人啊。”可说到“高宗皇帝和皇上”这一句时,伯麟看似从容的面孔之下,却意外多了一丝忧虑,竟似一个属于自己和阮元的时代,竟在渐渐步入尾声一般。
果然,说到这里,伯麟也不觉叹息了数声,便又对阮元道:“伯元,后面的路,咱们两个自己走吧,这隐山风景看来却也不错,只咱们两个上去看看,方有心旷神怡之感啊你却以为如何”
阮元自也不好拒绝,便和伯麟一道遣散了仆从,只和伯麟一同登山,看着隐山之上山石奇崛,几处流水淙淙作响,虽是多了几分险峻清寒,却别有一番雄奇之美。伯麟也不禁向阮元问道:“伯元,你却以为,这桂林风景如何啊比起你那边的江南山水,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玉亭相国客气了,这江南水乡,确是与桂林大有不同啊。”阮元看着面前山石流水,也不禁感叹道:“江南之地,土地平旷,水道纵横,更兼气候适宜,草木长年青翠,故而多了几分温润柔美之意。这桂林山水却又是一绝,水流外似清澈,内实湍急,行船稍不注意,便有触石覆舟之虞。这些山也多以高耸险峻闻名,却少了几分中原山岭绵延之感。不过山水虽有不同,也是各有风趣,奇山险水,亦是雄峻,有时候看得多了,却也不舍得离开此地啊。”
“哈哈,伯元,若你以后也有机会来云南,可要去石林好好看一看啊,那般高耸陡峭的石峰,更是天下一绝啊。”伯麟也不禁对阮元笑道,只是说起山石之事,伯麟却也多了几分感慨,道:“只是老夫督滇至今,也有十五年了,终是上了年纪了。不说别的,就方才与你一同登山到了这里,我这腿脚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呢。”
说到这里,伯麟却话锋一转,向阮元问道:“伯元,有一件事,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你说皇上今年六旬万寿,特意诏我等督抚入朝,这总督可是一口气点了五个人啊这等盛况,我可是从未听闻,或者说……你觉得皇上此次诏我等入朝,会不会在庆寿之外,另有些别的意思呢”
“这个嘛……”阮元当然清楚,对于嘉庆之事,即便有所猜想,即便这里只有自己和伯麟二人,毕竟自己是后辈,在总督中资历也不算高,不当多有议论。便也以退为进,向伯麟谦辞道:“不管怎么说,皇上年纪也大了,或许看我等长年督抚在外,心中也对咱们多有惦念啊。可是若说此外之事……哈哈,那我确实见识浅了,猜测不出啊。”
“伯元,你却以为智亲王如何,今年皇上初封的惇郡王和瑞亲王又如何若是由你来择其一位立为太子,你会怎么打算你且不必顾虑,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果然,眼看只剩自己二人,伯麟也逐渐说出了心中所念。看来对于嘉庆的“万一之事”,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这……”阮元眼看四下无人,清楚这时已然无需继续谦虚,可说起几位皇子,阮元即便了解不多,也清楚绵宁无论年纪、资历,都远胜绵恺绵忻,若是嘉庆真的有了立储之念,似乎也只能选择绵宁为后,便对伯麟答道:“据我所知,皇次子智亲王如今已然三十八岁,六年前逆徒犯禁,也是智亲王主动调度宫中禁军与贼人相抗,智亲王还亲自击毙了两个贼徒,就凭这样的功劳,惇郡王和瑞亲王要如何及得智亲王啊更何况惇郡王如今二十五岁,瑞亲王才十五岁,年纪之上,相差也有些多了啊”
“是啊,可是皇上这册封之法,我看着却也有些不解啊。”伯麟也不觉对阮元叹道:“按理说,三阿哥长四阿哥十岁,就算先封王,也应该先封三阿哥才是。可这一次,皇上不仅给三阿哥四阿哥一起封了王,三阿哥却还只是郡王,反而四阿哥封了亲王……我也听说,四阿哥虽然年纪小了一些,却一直是个聪明孩子,而且四阿哥母亲可是现在的皇后啊,二阿哥虽有禁门之功,平日才行如何,却不得而知,也有人说,二阿哥学业其实平平。所以伯元,你说会不会皇上果然多了个心眼,想着……”
那“废长立幼”四字,伯麟说不出口,所幸阮元也不需要听到这四个字,便理解了伯麟的意思。
“玉亭相国,我倒是以为,皇上如今虽说年纪大了,却也没有到真正需要决定这件事的时候啊”阮元自然清楚,若是嘉庆真的想要放弃绵宁,改立绵忻,一旦数年内嘉庆有变,绵忻年幼,根本无法自己参决大政,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托津和卢荫溥也定当掌握大权,到时候自己这些督抚能否与托卢二人内外兼济,却是实在说不清楚。想到这里,也只好对伯麟劝道:“不过玉亭相国,这件事说来却也不难,无论皇上所立太子是谁,将来要是真遇到太子即位,而你我尚在的情况,我们也无需在意是哪位太子,只尽于职分便好,相国说四阿哥为人聪慧,可二阿哥也经常参与礼仪祭祀之事,办事的经验应该也不少了,总是明事理之人,无论他二人哪一个成为日后的皇上,我想都不会做那不辨是非之人的。”
“唉,伯元,其实老夫也是这样想,老夫年纪比皇上还要大,说不定不需要担心这些事呢。”可是说到这里,伯麟却又向阮元叹道:“但还有一件事,却也是迫在眉睫,老夫不吐不快啊如今朝中这二位枢臣,虽说办事也算尽心尽力,可对咱们这些督抚,我怎么感觉总是有些意见啊老夫去年清剿高罗衣,最初上谕尚无异状,不过过了一个月,就开始不断催促我等进军,说我等再不进兵,便是拥兵自重,便是养敌纵寇,可那高罗衣素来狡诈,贸然进兵才是真的凶险啊阮总制,听闻你在广州修建海防炮台,也遇到过不少无端指责,是吗”
“这个嘛……起初之时,皇上确实没有同意我的意见。但后来我又给皇上上了一道新折,皇上他最后还是定下了越界炮击的规矩。这样说来,皇上还是明察的啊”阮元回想之前修建炮台时反复上奏的旧事,却也隐隐发觉,自己最初的意见不能得到实行,或许也同托津、卢荫溥的反对有关。
“是啊,皇上总是明察的,可这些下面的枢臣,却未必了。伯元,正所谓上有所宽,则下必有所纵,上有所严,则下必有所苛。宽严相济,方是根本之道。皇上以前办事,也算是宽严相济,可如今一两年,却是越来越严了,皇上严厉起来,下面必然会更为苛刻,直省凡事与他们所想所料不同,那便是直省因循疲玩,废弛苟且,只有他们是对的。所以……若是皇上还在,还能总览大事,咱们办事尚能实事求是,方便一些。可若是真的……到时候,枢臣们以为直省如何,便如何议决,那样下来,咱们就算再怎么实心任事,也抵不过……伯元,其实老夫眼看你做这十几年督抚,一直是欣赏你的,可咱们毕竟只是这大清国的躯干,又怎能离了腹心,独自为政呢”伯麟回想着托津、卢荫溥等一众枢臣与督抚之间的种种旧事,也不觉感叹了起来。
阮元听着伯麟之语,这时也渐渐清楚,嘉庆的后继之事,托卢与督抚之间的隔阂,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是决计不可忽视的问题了。
所幸这一日二人的对话,并无第三人知晓,次日伯麟便即向阮元告别,北上入京。而阮元也很快南下南宁、浔州各府阅兵去了,直到闰四月时,方才回到广州。
就在阮元和伯麟在隐山相会之时,广州的广东通志局内却又多了一位来访之客。这一日,严杰忽然听闻有位书生毛遂自荐,希望进入通志局共修通志,便也将他引入了书房之中。看这书生之时,只觉他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高,看似文弱,却似有一股刚直不屈之气,只是这份刚直的背后,似乎或多或少也有那么几分倔强。这番气度,在粤士人之中却是不多。
“这位先生,眼下阮部堂不在广州,我是这里通志局日常主持之人,若是先生愿意来我们通志局修书,我自会将先生之事告知阮部堂,若是先生确有编修之才,我这里自然会有先生一席之地的。”严杰见他样貌不俗,便也对他客气的介绍了通志局实情,又向这位书生问道:“却不知先生来自何处,作何称呼呢”
“先生客气了,在下是安徽桐城人氏,姓方,双名东树,草字植之。是本邑姬传先生弟子,也是生员。”如此看来,这位书生名字便叫做方东树了,只听他又向严杰续道:“如今在下听闻广东有修志之举,又听闻阮制府学问精湛,汉宋兼采,是以在下愿意前来广州,与诸位贤士共襄盛举,成一省之方志,以流传千古。却不知先生之意如何在下平日居家读书,并无参与修志的经验,却不知先生可否不弃在下学术浅陋,收在下入局修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