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五年的新年刚刚过去,阮元便即踏上了东行之路,早在上一年末,阮元便即致信浙江提督苍保、定海总兵李长庚、黄岩总兵岳玺与温州总兵胡振声,约定次年一到,便共商海防之事,台州正在沿海三镇之中,是以阮元选了台州,作为集议之所。这时胡廷森见阮元果然尽心政务,刑律、捕盗之事也日渐娴熟,便渐渐放下了心,告别了阮元北归扬州。而王昶依然留在巡抚部院,由于王昶也曾亲历乾隆朝数次大战,是以这次东行,阮元便特意邀请王昶一同前往。
路上车船东进数日,便即到了台州。到得台州府衙,果然看见李长庚、苍保、岳玺、胡振声四员提镇将军,早已在府衙中坐定。阮元见了四将,也一一行礼拜过,看着李长庚更是尤为亲切,道“西岩兄,你治军之事,我也是多有耳闻,西岩兄无论寒暑,都是身体力行,亲自操船掌舵,船只有了毁损,也同麾下官兵一起修理,堂堂一方镇台,能谦逊如此,实在让我惭愧了。”
李长庚也笑道“阮中丞这是哪里话,其实中丞这两个月在浙江的所作所为,才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听说中丞之前只做过翰林学政,州县却未亲历,可这两个月下来,乌鸦船、陈阿三两股剧盗,竟然全都被你剿灭了!论计划之密、行事之速,就连我也是自愧不如啊。不瞒中丞,你当时叫我派兵看守宁绍交界的时候,我可一直是疑惑不解,后来听说陈阿三一伙悉数就擒,才清楚其中始末啊!”
然而这时,苍保却忽然说道“阮中丞,各位镇台,咱们今日到此,商议剿灭海寇事宜,确系必要,此间也尚有诸多未决之事,急需寻些可行之策出来。但这里毕竟是台州府衙,来往的人多了些,只怕……”
“苍将军所言有理,当下行事,须得谨慎。”阮元听了苍保建议,正与之前自己在抚院使用年长兵士的办法如出一辙,自然认同。可想寻个隐秘之处商谈军机,确也不易,徘徊之间,忽然一瞥,见到城东有一座三层小楼在门墙中矗立,他曾任浙江学政,来过台州,知道小楼坐落何处,也对四名将军说道“各位提镇,在下之前,却在此处任过几年学政,那东首之楼,在下最是熟悉。那里是校士馆,那座楼也有些时日不用了,正是个商议军机的绝佳处所,不如各位便随在下一起,移步校士馆如何?”
四名将军略一思忖,也都觉得校士馆是个不错的地方,当即同意,一行人便一路东行,不过两刻钟便抵达校士馆之下。阮元先招呼几名将军上了二楼,又命属下兵士取来纸笔地图,便即吩咐道“你等切记,我与兰泉先生上楼之后,便将梯子撤去,随后你等只在楼外五十步处看守即可,待我等商议完毕,自会招呼你等。”
兵士们连忙听了吩咐,待阮元和王昶上楼,便即撤掉一楼的梯子,阮元等人又更上一层,直到三楼方才停步。王昶年轻时曾参与军务,这一点几名将军都很清楚,并无异议。一行人坐定之后,阮元也向苍保问道“苍大人,眼下浙江海寇实情如何,还请苍大人指教才是。”
苍保忙谦辞道“指教是不敢当的,其实海防之事,在下也是听几位沿海镇台上报,方知其中始末,若说清楚其中来龙去脉的,还是温州胡镇台。不瞒中丞,这海寇遍及闽浙,甚至这一两年间,渐渐有粤省海寇前来浙东,形势颇为复杂。李镇台,你也曾参与追剿海寇吧?之后也可将你所知之事,尽数告知阮中丞。”
阮元也看向那温州总兵胡振声,只见他是个四十上下的精壮汉子,胡须浓密,但行步之间却甚是沉稳,当是个胆大心细之人。只听那胡振声道“既然苍大人让下官说明海寇情况,那下官也不客气了。这闽浙的海寇,在下任职温洲镇一年来,所见成气候者,共有三股。第一股,是福建的凤尾帮,约有五十船盗众,他们自己立了个帮主,听闻叫林亚孙,甚是悍勇。第二股,是水澳帮,去年约有六十余船,也是福建海寇,帮主叫庄有美,据说是渔户出身。其实去年还是水澳势力更大些,可那凤尾帮也不甘示弱,据说就在两个月前,吞并了一些福建的小帮派,现已有七十船了。这第三股嘛,实在惭愧,就在这浙东沿海,称箬黄帮,帮主据说叫江文五,人数船只,却是不多,大抵二百人,十几条船。不过他们来往无定,咱们官府也不知其所在,下官也是去年新任温州总兵,对剿匪之事,一时也无力筹措,竟让他们至今未能被擒获,实在是下官失职了。”
“无妨,这浙江形势,便是如此,许多贼盗人数不多,可隐匿民间,踪迹难寻,确是需要些手段的。胡镇台,浙江可还有其他贼寇?”阮元安慰道。
“若说有,其实也是有的。依下官所闻,便有卖油帮、补网帮、小猫帮之类海寇,人数不多,一样难寻踪迹。更有甚者,其实很多海寇,本身便是沿海渔户船户,平日老实,背地里却是另一套,官府剿捕,便不易寻得踪迹,不过这些帮会,尚不如那箬黄帮强悍,若是那三大匪帮可以被我们剿灭,我想他们自会望风归降。”胡振声道。
“其实若只是这三个帮派,倒是不难,我等勤加剿捕,多半也会将他们尽数击溃。可眼前之事,却更难办了,据我手下探子来报,去年腊月,这几个帮会各自出了不少人手,前往南海之上,似有要事。而与此同时,安南的三十艘大船不知如何,突然秘密东进,从动向上看,像是最后汇合在东沙一带。阮中丞,这安南船只虽说只有三十艘,却都是大船啊,凤尾水澳得此强援,若是……若是下一个目标便是闽浙,只怕今年的海防之事,要比去年难上数倍了。”李长庚这时也将安南的信息告知了阮元。
“安南的三十艘大船吗……”阮元听着,一边斟酌双方势力,一边思考迎敌之策,问道“李将军,这安南来船,为首的将领是谁,将军可曾打探得到?”
“这个我也只是略知一二。”李长庚道“听闻这次从安南带来这五十艘船的头领,叫什么伦贵利,说得都是汉语,这样说来,多半也是两广那边渔人,铤而走险去了安南。又听人说,这伦贵利为人异常悍勇不说,平日更是胆子大,敢赌,在安南打仗屡立战功。最后,安南那边竟给了他进禄侯、总兵之职。眼下安南这位阮主,是先前安南国王阮光平的儿子,年幼平庸,国内多有不附之人,听说这阮主在国内的战事里,也是败多胜少,所以才遣了这伦贵利出海,试图劫掠东南沿海各州县,得了粮食火药资材之类,再去应对国内战事。这安南船和三大帮会如今沆瀣一气,想打败他们,绝非易事。”
“眼下最大的困难,当是兵力不足。阮中丞,我沿海三镇,总兵力约有一万八千人不假,可眼下能战之船不过数十,而且都是小船,能出海的官兵,也最多只有四千人之数。这些海寇如此看来,已是拥船近二百艘,贼人之数也约有万人了。所以正面对敌,我们并不占优势。”一边的黄岩镇总兵岳玺道,他却是八旗出身,已经六旬开外,不过虽然年长,却仍然颇有精神。
“苍大人,三位镇台,其实在下来浙江做巡抚,也不过两个月时间,虽说擒捕了一些贼盗,可相比于这些海寇,仍显不足。三位都是久在军中,多经战阵的前辈,在下确实不知,这海防之事究竟有何对策,还望几位将军指教。”阮元清楚这个时候敌强我弱,每一个决策都必须谨慎有效,是以并不主动提议,而是先向众人咨询。
“阮中丞,这些海寇我等多半也交过手,虽然人多势众,却多是乌合之众,若是能在战场上因势利导,寻得先机,未必就不能破敌。但在下之前也和中丞言及海战之事,海上并无山川之险,是以所关要者,便是船炮,船不大,炮火不足,即便我等去拟定计策,最后实行起来,也难以如我等所愿。可眼下之势,贼人船炮,均在我等之上,我也曾问过广东各位提镇,打探过贼人情况,眼下南海上也决计算不得太平,不少大西洋的商人,为私利所惑,竟将许多西洋利炮卖给了这些海寇,若是炮火对垒,我军必然吃亏。我定海镇官兵,一向勤加操练,在下有信心,若是同样的船炮对阵,决计不会落下风。可眼下定海战船,大半失修,所备炮械,又有不少已经是数十年前之物,再难有大用了。这般出兵剿匪,其实是要害了我麾下将士啊。”李长庚叹道,所谓大西洋是清代中期对葡萄牙的称呼,这时法国和葡萄牙的商人都有不少在广州与清朝贸易,其中也都有为厚利所诱,走私火炮售与海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