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孙星衍突然不请自来,进了会馆阮元居所,也不问话,径自坐在厅中。杨吉过来询问时,孙星衍毫不客气,道
“阮元呢?叫他出来,我有事和他说。”
眼看孙星衍气势汹汹,杨吉自也不敢怠慢,唤了阮元过来。阮元知道送礼之事,孙星衍多半已经听闻,但前因后果,还是要说清楚才是。故而依然尽礼道“不知渊如兄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孙星衍冷笑道“见教?阮翰林,这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你学得很快嘛?你都这么聪明了,还指望我教你什么?当日朝廷定了己酉科会试,五经只考《尚书》,我见你诚心相询,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指点与你,现在想来,我定是那时眼睛瞎了!今日我前来,只为一件事,和你割袍断义!从此之后,你我便是路人,再无半分交情!”说着便把手伸向袖子,他一介书生,带不得利器,只好撕一片衣服下来,充作“割袍断义”之举。
阮元自也清楚,孙星衍定然是已经听闻他到和府送礼之事,才有如此之举。当下也不否认,只道“渊如兄,你今日前来,当是因小弟去和府一事吧?这件事另有些隐情,想来渊如兄不知,能否等小弟一一说清楚了,到时候若渊如兄还要割袍,小弟绝不阻拦。”
孙星衍怒道“你少跟我解释别的,和珅倾陷忠良、滥用同党、庇护贪官污吏,致使天下亏空,生民渐不堪命,这些哪一点不是事实?!你明知他祸国殃民,却假托什么师生之谊,去给他送礼?你还要解释什么?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口舌,想想怎么帮和珅弹劾我吧!连你都堕落至此,这什么主事,我不做也罢!”说着便按住袖子,眼看衣服便要开裂。
可这个时候,孙星衍忽觉手臂一紧,竟使不上力,向一旁看时,竟然是杨吉按住了自己的手,他与阮元相识多年,素知杨吉是个耿直之人,怎么今天也为阮元帮起忙了?正疑惑间,杨吉说道“孙相公,我知道你是个正直之人,但此间之事,孙相公就不愿多想想吗?伯元要是真的想攀附和珅,继续住总商行馆便是,却为何又要搬到这外城来呢?”
孙星衍道“他想脚踏两条船,当我看不出来吗?杨吉,你读书少,何为大丈夫,何为浩然之气,你不知道。但我知道,阮元他也应该清楚!去给和珅送礼,孔孟圣贤垂训之言,是被你忘到天边去了吗?!”
杨吉道“孙相公还请冷静!你今日所言,我当日也曾和伯元说过,可我听了伯元之言,也没反对。孙相公知书达礼,也当知伯元平素为人,今日却为什么,竟连一句解释也听不下去呢?”
孙星衍想想,杨吉之言也有几分道理。至于割袍断义,不论早割晚割,总之是今天要割。就算听听阮元的话,也是无妨,便暂时松开了手,杨吉距他仍近,唯恐他一时情绪激动,又做出不利于阮元的事来。
阮元缓缓道“渊如,我之前住在两淮总商行馆,是因内子与祖母都是江家出身,江家乃是我阮家姻亲。可这一点,和珅同样清楚。我点进士之时,和珅便给我送过一份礼。他明着是想和我结识,实际上是想交结江家。”
孙星衍道“那便如何?他送礼你就收,还要还礼,那和珅若是今日再送你一份大礼,要你倾陷于我,是不是你晚上就要查我的罪证了?”
阮元依然从容,道“渊如兄言重了,若和珅送礼时便告知我们礼物是他所送,我们当即就会退还。但我们收到礼物之时,并不知礼物来自何人。直到数月之前,有人来行馆无意透露此事,我们方才知晓。和珅当日送的是点心茶叶之物,过得这大半年,早已不能用了。故而我也与江总商商议了,他以扬州糕点茶叶相送,我们就以江南原产的笔墨宣纸回敬。这些礼物原不贵重,只是还了心意。之后,我便迁往这扬州会馆,无事不再与江家来往。这一点想来和珅已经知晓了,而且我家中并无余钱,笔纸之物,也是江家出资所购。和珅已知江家心意,又知从我这里,已不能再联系江家,他结交江家的计划,也就自然落空了。”
阮元语气甚为谦和,语速又不快,一时间孙星衍炽烈之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可是想想,似乎还有不妥,又问道“阮……伯元,若只是如此,你迁来这里,即可与江家不再来往。又何必送礼呢?这番解释,我仍是不能信服。”
阮元道“渊如兄可否想想,这事若只是关系到我一人,我自可如你所言,迁来外城即可。但这事牵扯的不止是我,还有江家啊?若是和珅知道我故意不去应他,日后倾轧陷害于我事小,可江家那边呢?若是和珅因此把江家也陷害了,那江家又何错之有啊?其实小弟也知道,小弟这样做,难免会在渊如兄和翰林各位之间,生出些间隙来,可这样做,却也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若是因我的自保清名,让江家也无故受累,那不是因小失大吗?”
其实这些,就是当日呼什图走后,阮元与江镇鸿商议的结果,这样做,既可以让和珅满意,又维护了江家,阮元还了欠和珅的一份礼,之后也没有心理负担,可谓一石三鸟。杨吉想想,也不禁笑道“孙相公,刚才对你无礼,是我错了,我也得赔个不是。其实当时伯元和江总商说起这番计划,我也不理解,那时的态度,和你一样。好在江总商识大体,把其中利弊一一言明,这才给我劝了回来。怎么样,孙相公,现在还需要割袍断义吗?要不这样,我这件衣服便送了给你,孙相公用它割便是,孙相公家里如何,我们也清楚,断不会让孙相公为难。”
孙星衍想想事情来龙去脉,一时之间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又眼看阮元和杨吉态度诚恳,也自然缓和了下来,道“若真是这样,伯元,是我冲动了。前些日子,尹大人因亏空之事不实,被降了官职,我与他和钱南园钱大人都有旧,相互商议,才知道其中定是和珅阴谋。今日听到你给和珅送礼,自然激动了些。”
阮元问道“渊如兄说得,可是内阁学士尹大人?其中内情,小弟倒是不知。”
孙星衍也把尹壮图之事细细说了,阮元听了,也沉思半晌,道“若真如渊如兄所言,尹大人也是冤枉了。只是眼下和珅势力正盛,只怕真正能制得住他的,也只有皇上了。今年正逢皇上八旬万寿,我撰修《万寿盛典》,也略知些内情,皇上眼下只想着天下盛世之景,原是不愿听亏空之言的。不如待万寿大典过了,皇上听得进话了,再行计议不迟。”
孙星衍道“若是如此,也没别的办法。但伯元,你可要记住,之后一段时间,翰林里西庚、裴山他们,绝不会比刚才的我好到哪去,你可得做好准备才是。”
阮元连声应是,眼看误会已经解开,孙星衍便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道“伯元,今日之事,我暂且相信你,可你若再有下次,休怪我翻脸无情。”
阮元也笑道“小弟搬来这扬州会馆,正是为了不再有下次。”
孙星衍看阮元诚恳,他熟知阮元经历,知道以他的世事经验,这些问题上也不会作伪,便即离去了。果然,之后一段时间,胡长龄、汪廷珍和钱楷都不太愿意和阮元说话。而不知不觉间,乾隆五十五年也到了第八个月,乾隆生日在八月十三日,故而他的八旬万寿大典,眼看也就要开幕了。
与京城不同,扬州阮家一直是一片安谧祥和的气氛。
“荃儿,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啦好啦,姐姐认输了,你快出来好不好?”阮家后院里面,一位及笄少女正在四处寻人,少女虽是侍女打扮,衣装却都精致,看起来在阮家地位不低。
“哈哈!”少女忽听得草丛中有些声音,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钻了出来,看着少女笑道“文如姐姐,这次你又输了,你和我玩捉迷藏,还从来没找到过我呢!”
少女也不禁笑道“荃儿,你爹爹妈妈都那么聪明,你自然也很聪明了。像姐姐这个样子,哪里够你折腾的呀?”
“文如,你就少谦虚了。以前和我玩藏东西,我也经常找不到呢?”少女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美貌少妇站在身后,樱唇轻启,眼波流转,正带着三分笑意,看着自己和小女孩。小女孩看着少妇,也轻轻喊了声“娘!”,便扑向少妇怀中。少妇轻轻抱着小女孩,面上一副说不出的怜爱之色。
不用说,这少妇自然就是阮元之妻江彩了。小女孩便是阮元之女阮荃,而负责找人的少女,便是江彩带来的侍女刘文如,几年过去,刘文如也已经十四岁了。江彩与她向来要好,故而平日也让她带着阮荃,刘文如为人谨慎,也把阮荃照顾得无微不至。
江彩看着刘文如,想起以前的事,不禁调侃道“文如,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拿了我一对镯子藏起来玩,我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当时都快急哭了。今天荃儿也算给我出气了,你可别过意不去,以后又来欺负荃儿!”但话虽如此,毕竟姐妹情深,说着说着,江彩又笑了起来。
刘文如道“小姐,我刚才看着,杨叔好像在前面收了封信,看那信的样子,倒像是很远的地方送来的。或许,是伯元公子从京城送回来的家信呢。”
江彩道“文如,你自小便在我家长大,也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就别公子少爷这般称呼了。只叫我姐姐,叫他伯元就好。若是书信,应是在爹爹那里,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江彩抱着阮荃,和刘文如一同走到正厅,见阮承信果然正在读着一封信,阮承信听得脚步声,忙抬起头来,笑道“彩儿、文如,都过来啦?彩儿也快过来,伯元从京城里稍信回家了,伯元中了进士以后啊,可是越发出息了!快来看看,这里还有不少是给你写的呢。”
江彩让刘文如带着阮荃,自己也拿过信,慢慢读了起来,喃喃道“日前散馆,已获第一名,蒙皇恩浩荡,授翰林院编修之职……爹爹,伯元这是有官位了吗?”
阮承信笑道“是啊,翰林院编修,按朝廷官位,应是正七品。而且啊,翰林散馆,之后还能留在翰林院的,历来只有万里挑一的人才。伯元不仅留在翰林,还是第一名结业,这可不得了啊。彩儿,过不了多久,你也就是江孺人啦!”
阮承信所说孺人,是清代的一种命妇称呼,按清代制度,丈夫若是做到七品官,妻子就可以加封七品孺人,阮元既然已经升了编修,那江彩的命妇封敕,应该也不远了。江彩听了阮承信之言,自然也有些得意,只是自己历来端庄持重,不能因此失了礼,故而也答道“爹爹不要开玩笑了,孺人什么的,我之前也没想过的。倒是伯元和我分开,也都三年了,若是他在京城安稳下来,我也好回去见他呀。”
刘文如问道“老爷,您刚才说伯元授了七品编修,那……伯元岂不是和我们江都、甘泉的县老爷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