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咳了声,挑开窗帘来向外看了眼:“怎么还没到?”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姜从宁无奈地将人给拉了回来,“说起来,谢姑娘……谢皇后入宫之后,你那边没什么麻烦吧?”
“没啊,”傅瑶重新看向她,“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姜从宁擅交际,总是会知道许多她没听过的事情。
“就……”姜从宁斟酌着措辞,提醒道,“我看着,现在是有人打太傅的主意,想要到你家去当妾的。”
傅瑶对此倒是并没很意外,只是有些无奈,苦中作乐道:“那也没办法,毕竟他太好了。”
在傅瑶心中,谢迟这个人就是无一处不好。
姜从宁沉默了一瞬,很想提醒她,怕是没几个人会觉着谢迟的性情好,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权势地位可以忽略罢了。
“其实倒也没什么,他答应了我不纳妾,那就绝不会毁约。”傅瑶在这点上还是有把握和底气的,也庆幸自己一早就同谢迟摊牌,将此事给彻底说明白了,如今便省心多了。
姜从宁见她这般信任谢迟,原本的话倒是也不好多说了,只提醒道:“话虽如此,但有些手段还是要防着点的。”
傅瑶点头应了下来:“我会多留心的。”
说话间,马车在戏园子前停了下来,傅瑶扶着银翘下了车,随口问道:“我记得你先前并不怎么喜欢听戏,怎么突然想起来这边了?”
姜从宁沉默了一瞬,叹了口气:“我倒是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听人说,侯夫人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左右闲着无事,得寻个事情打发时间,索性就来听听看。”
傅瑶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知道婆媳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处,尤其是遇着那种严苛的婆母,就真真是有的折腾了。就连当初长姐嫁给周梓年,两人身份差得多,婆母倒是不怎么立规矩,但也曾规劝过她要勤俭持家。
好在周梓年是站在长姐这一边,又会在其中调停,算是渐渐和睦起来。
戏园子中人不少,小厮引着上了楼,傅瑶坐定之后,先要了干果和糕点,又要了茶水,而后方才看向那戏台。
她们来得晚,戏已经开场,如今不知道正演到哪一节,热闹得很。
姜从宁倒像是早就做过功课,同她讲道:“这是近来在京中颇有名气的戏。讲的是书生阴差阳错地救了只狐狸,却发现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狐狸美人感念其救命之恩,与他做了夫妻。”
戏台上正演到洞房花烛这一折,姜从宁适时停了下来,与傅瑶一道看着。
这故事的开头平平无奇,是话本里常见的路数,但胜在伶人的身段扮相都极好,狐狸美人举手投足间始终带着妩媚风情,戏腔婉转动人,书生则是温润如玉,让人不知不觉间便专注地看了下去。
两人成亲之后,狐狸陪书生进京赶考,可却被降妖除魔的道士给撞破了身份,想要取她的性命。
书生假装不知狐狸真身,顺势应承下来,随后在道士的酒壶中下了药,领着狐狸逃走,但最后还是没逃过,被醒来后的道士给追上了。
书生死死地挡在狐狸身前,说是愿以命代之。
这段唱词写得极好,向来温文尔雅的书生格外坚毅,又带着深情。
“是个痴情人……”傅瑶感慨道。
姜从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并未多言。
道士斥责书生执迷不悟,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取狐狸的性命,只是在狐狸身上下了不得擅用妖术的禁制,离开前下断言——人妖殊途,强行在一处必不会有好下场。
后来书生考中,入翰林院,当了个小官,与狐狸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傅瑶原以为这戏到此就算是终了,可却见台上乐声又起。
一晃多年过去,道士游历归来,回京后发现当年的穷书生已经高居尚书之位,儿女双全,可府中的夫人却并不是那位狐狸美人。
道士疑惑之下试着去打探,可却仿佛压根没人记得。
已过不惑之年的书生撞见道士,留他喝酒,提及旧事时,说是狐狸在自己身边留了三年,便抛下自己离开了,再也没出现过。
道士盯着位高权重的书生看了许久,忽而摇头大笑起来,拂袖而去。
傅瑶看得皱起眉来,满心疑惑,而这出戏到此戛然而止。
台下霎时炸开来,头一回来看这戏的人满头雾水,只当是出了什么差错,但也有先前就看过这戏的,开始同周遭的人讲起来……
“这戏就是这么个结局,”姜从宁虽是头一回来看这戏,但早就听人提起过,心中也提前就有准备,同傅瑶讲道,“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不少人都会重新来看,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被自己忽略的线索。”
傅瑶就没看过这样的戏,一脸茫然地同姜从宁对视着,将最后那折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试探道:“书生在撒谎?”
“这结局未曾明说,故而猜什么的都有,但大半都认为书生最后撒了谎。”姜从宁慢条斯理道,“道士去打探的时候,府中的仆从曾随口提过一句,如今这位夫人原是丞相之女……故而便有人说,书生是得了当时丞相之女的青睐,故而抛弃了狐狸,娶了这位夫人,才会从翰林院的小官一路高升到尚书的位置。”
傅瑶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这个解释的确说得通,转念一想狐狸的下落,却又觉着格外骇人。
她当初被道士下禁制封了法力,与常人无异,若是被抛弃了能去哪里?而书生究竟是休了她,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狠心害了她?
姜从宁见傅瑶脸色微白,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而又道:“还有另一桩揣测。道士刚进京时在酒楼买酒,与小二闲聊时,问及这些年来京中的事情,曾提及皇上许多年前纳了位胡美人,如今已经是贵妃之位,这么些年来长宠不衰……”
“因着这句,也有人猜那位胡贵妃就是狐狸,当初被皇上看中进了宫。”
“那书生究竟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傅瑶下意识地追问。
书生知或不知,就又是完全两个故事了。
姜从宁摇了摇头:“这就无从得知了。”她指了指下面议论的热火朝天的人,含笑道,“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总有人来反复看这戏,想知道事实真相究竟如何。”
傅瑶霎时理解了为何这戏会在京中传开来,也不由得沉浸其中:“我从前听戏也就是听个热闹,如今方才知道,竟然还能这样有趣。”
又过了会儿,直到下一出戏开场,傅瑶还在念念不忘方才那戏的结局,后知后觉地问道:“那戏叫什么?”
“黄粱记。”姜从宁道。
新戏开场,傅瑶漫不经心地听着,原本还惦记着那出《黄粱记》,可渐渐地,却觉出不对劲来。
正在演的这戏是再熟悉不过的路数,由一场冤案引起,县令为民伸冤斗奸臣。
原本倒是没什么,可听着听着,傅瑶却总觉着,这里边的那位奸臣仿佛是在影射自家夫君一般,有些对应之处,也有些恶意扭曲的。
傅瑶原本并不愿多想,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看向姜从宁,迟疑道:“是我太过敏感?还是……”
姜从宁是个聪明人,已然听出这戏有些不对来,经傅瑶这么一问,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沉默就已经算是回答了,傅瑶顿时只觉着心头火起,皱起眉来。她很少发火,但在谢迟的事情上却总是沉不住气来。
但傅瑶也知道这种事情是没法认真计较的。
毕竟哪怕旁人都觉着是,像现在这样指桑骂槐,诱导着百姓,但毕竟没有指名道姓,你若是为此认真了计较了,岂不就算是“对号入座”了?
只会愈演愈烈罢了。
“咱们不听了,”姜从宁也没料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出,平白地坏了好心情,拉着傅瑶下楼去,“就是些没见识之人的蠢话罢了,不必当真。”
傅瑶已经随着谢迟学会不在乎风言风语,但听了这戏之后,却忽而莫名回忆起少时失足溺水的感觉。
这戏中的恶意,比那些闲言碎语还要恶毒许多。
闲言碎语若是当真要计较的话,还可以反驳回去,可这戏肆意扭曲污蔑,却偏偏让你百口莫辩。
毕竟——谁说骂的是你了?你若是没这样做,何必心虚呢?旁人要这样想,谁也拦不住啊。
傅瑶从没将戏文、话本这样的消遣当真过,如今算是知道,何谓杀人不见血。
她脸色苍白如纸,姜从宁看在眼里,心中大为后悔自己将傅瑶拉去听戏,一路上想尽了方法开解。
傅瑶沉默许久,等到马车在谢家门前停下时,她回握住姜从宁的手,露出个笑来:“我想通了。他们能写,我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