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她猛的惊醒过来,抬头就看到郑丰谷披着淡淡的月色正将大门关紧拉上门闩,又在门后顶了一个手臂粗的木叉子。
“咋到这个时辰才回来?锅里给你温着些饭菜,都要凉了。”
刘氏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就匆匆的进了灶房去端菜端饭,虽说到这个时辰了,郑丰谷肯定是在老屋那边吃过了晚饭,可有没有吃饱,刘氏也是有点数的。
郑丰谷转身跟着进了灶房,见刘氏要点火烧锅,忙拦了下,说:“别忙活了,我随便扒拉两口就成。”
手在锅盖上一贴,几乎感觉不到热度,“还有些温热着呢,正好入口。”
说着就直接揭了盖,拿一个大碗把饭和菜全都倒在一起搅了搅,低头猛扒了起来。
虽不热,但也确实还有点小小的余温,吃着到不凉。
刘氏看着他这一副饿坏了的模样,不禁有些心疼,忍不住问道:“这是没吃晚饭?”
郑丰谷咽下几口,叹气道:“有啥心思吃饭?也是好日子过久了,现在一顿不吃就饿得慌。”
刘氏就点起火来又给他敲了两个鸡蛋,“那事不是解决了吗?还有啥事让你们连饭都没心思吃?”
郑丰谷几口扒下半碗饭,缓过那个饿劲,然后就捧着碗坐在灶头旁边的小板凳上等着刘氏给他新炒的鸡蛋,听她问话,忽然从鼻孔里喷出了两道略粗的气息,“这是觉得事情解决得太轻松,心思又活络开了。”
刘氏一惊,“咋地?”
“也不晓得大嫂是从哪儿听说了文彬昨天说的话,觉得余家既然想要宽厚的名声,那她缓缓的给文杰挑媳妇应该也不碍事,左右再不去惦记余家小姐就是了。”
“这……”刘氏有些诧异,她说不出这事的究竟,但也觉得这么做怕是很不妥当的。
郑丰谷又叹了口气,“好在爹不糊涂,当即把大哥和大嫂都训斥了一顿,不许他们耍弄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不然若是又出了啥事,也别回家来寻人帮忙。”
刘氏将金灿灿、热腾腾的炒鸡蛋全铲进了他的饭碗里,一边刷锅一边细细琢磨着,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是大哥大嫂真这样做了,到时候余家再对文杰做点啥,也没人会说他家过分吧?”
“是啊,到时候世人都只会说咱郑家不知好歹。”得是多不知好歹才敢这样几次三番的踩到余家头上去?也不晓得老大他们两口子是哪里来的那样大胆子。
这可不仅仅只关系着郑丰年一家,而是整个白水村郑氏都要受到牵连,坏了名声,甚至还有可能要遭到余家的追究报复。
普通百姓尚且看重名声,名声不好的人家连给儿女说亲都找不到好人家,而读书人的名声更是重中之重,刘氏想到栓子和文彬,顿时脸色都变了,“这可不行!”
郑氏的族人虽平时相处得跟寻常乡亲一般,轻易不插手其他家的事,但真遇上了大事,几位辈分大的老人家还是很有份量的。
在世的辈分最大的当属五太爷,其他的就都是跟郑大福同一辈的爷爷们,往老屋的堂屋里那么一坐,正正经经的训斥了郑丰年和李氏,还有郑文杰一通。这在这个时代,其实是一件很严重、足以让人一辈子蒙羞的事情。
这一通训斥,训得郑丰年和李氏发昏的脑子也终于清醒了过来,再不敢耍弄小聪明,开始正经的替郑文杰相起了媳妇。
可以前甚受追捧的郑文杰现在却忽然一下子就乏人问津了。
那些疼爱闺女的人家在听说了他的事情之后,第一时间就把郑文杰从女婿的备选名单里划去,对李氏的提亲不是避而不见,就是直接拒绝,或者左右而言他。
李氏的要求一降再降,从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到地主家的姑娘,从宽裕人家的闺女到小商户门里的女儿,她的儿子好歹也是个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的少年俊杰,难道真要娶一个乡下的穷丫头?
且莫说识得几个大字,怕是连镇上都没去过几回吧?
时间一晃就进入了冬月,离过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
十一月的江南,寒风呼呼的吹,气温并不很低,但就是能让人冷到了骨子里头。
食肆只卸下了三块门板,蒸馒头的大炉子靠近门口的墙边,白腾腾冒着热气;在对面的角落也点着一个小炉子,炉子上的瓦罐“咕噜噜”翻滚着水泡,一股浓浓的呛人气味飘得食肆里到处都是。
客人们一点都不嫌弃食肆里昏暗,挤挤挨挨的坐在白雾缭绕之中,恨不得把那卸了三块门板,留着供人进出和通气透光的门洞也给堵上。
都是同个村,或者同在作坊里做工的伙计,彼此之间都相熟,自是热热闹闹的拼坐一桌,甚至在没空位的时候还能一点不客气的挤进去,总比到外面被寒风吹来得舒坦。
“这鬼天气!才刚进入冬月就这么冷。”
“今年确实比往年要冷一些,怕是过几天就要下雪了。”
“这么早?我家地里的菜都还没收呢,也不晓得我媳妇一个人能不能忙得过来。”寻常年景大都是在进入腊月之后才会下雪的。
“过两日不就轮到你休息了吗?正好回家去给你的新媳妇收菜!”
哄笑声回荡在食肆里面,震得屋顶都颤动着落下了几点灰尘来。
刚才那伙计上个月刚娶了新媳妇,他本身爹娘都没了,是叔伯把他养大的,现在成了家自然就要分出来单过,他来作坊上工,家里就只剩下新娶的媳妇一个人,让他很是挂念,也就成了众伙计们起哄的对象。
他被笑得红了脸,低头喝了一大口碗里酱黑色的汤,喝得太急,一下子就被呛到了,呛出的汤水差点飞到对面碗里。
对面那人笑骂了他一句,“你是第一天来喝这麻辣汤吗?”
旁边有人起哄,“我看是想媳妇想得太入神了!”
天冷了,食肆里多了一锅麻辣汤,用油把姜和麻椒炸得香脆,倒入水和山葵茴香等调成满满的一大锅,然后洒下切得碎碎的豆干腐皮肉沫子,只需一文钱就能喝上满满的一大碗,让人在大冬天里冒出一头汗,又刺激又过瘾。
云桃拎着个篮子进了食肆,站在炉子前搓着手狠狠的跺了两下脚,张嘴就吐出一口白气,“外头好冷,真想躲在这儿不走了!”
刘氏正在拨弄炉子里的火,闻言笑着说道:“那就别走了,等太阳出来,吃了午饭再回去。”
云桃顺手夺过她手里的火钳,蹲在暖烘烘的炉口前烧火,笑嘻嘻的说道:“那不行呢,我娘中午要给我做鸡蛋面,晚上还有一只鸡!不过,我可以玩到快中午的时候再回去。”
刘氏想了下,恍然道:“是呢,今天是小桃的十岁整生日。”
此地风俗,无论老人还是小孩,逢十的都是大生日。这一天,再穷困的人家也会想法子给孩子煮一个鸡蛋,宽裕些的还会让孩子给长辈们送些寿果子。不拘什么,小的一个鸡蛋、一捧干果子,大的也可以特意蒸一笼米糕,做几个米果,而长辈们一般也会送上一份生辰礼,一块布,一双鞋,或者直接包一个红封,百来文不嫌多,十来文也不嫌少,就是个意思。
云桃把她刚才拎来的篮子递给了刘氏,“这是我娘让我送来的,二伯娘你收好了。”
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布巾,掀开布巾就见里面放着个盘子,盘子上,白白胖胖的米果子团团堆叠成了一个冒尖的形状,整整十二个。
刘氏将盘子拿了出来,笑道:“你娘咋这样讲究呢?”
“不讲究,可比不上二伯娘,去年三姐过大生日,你送的那才好看呢。”
米果子白白胖胖的,用糯米磨粉,蒸熟后再揉捏成团,里面裹着甜甜的豆沙馅,每一个都有成年人的手心那么大,咬一口,香甜软糯还有些弹牙。
云萝喜欢吃外面这一层糯米做的皮,郑嘟嘟却喜欢抠着中间甜甜的豆沙来吃,于是云萝把米果子的周围一圈糯米滋全咬下来吃掉了,只剩中间圆溜溜的一个,递给眼巴巴等了好久的嘟嘟小祖宗。
蹲在炉口前的云桃看着他们两个的这副吃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别让奶奶看见你们这吃法,不然她又该骂人了。”
云萝又拿了一个啃皮,“你去老屋了?”
云桃鼓了下腮帮子,“能不去吗?第一个就得先送去老屋,隔着好几间屋子就听见奶奶在骂大伯娘,骂她胡乱给大哥出主意,现在不仅害了大哥的名声,还连累得小姑都找不着好人家了。”
“这么早就起来骂人了?”米果子被啃得只留下一点薄皮包裹着中间的豆沙馅,顺手递给嘟嘟,“就吃两个,不能多吃!”
郑嘟嘟乖乖的点头,拿着两个团子就到墙边的小板凳上坐下了,一点都不碍地方。
云桃简直哭笑不得,“她骂人有啥新鲜的?我听着奶奶那话的意思,好像是大姑先前在镇上给小姑相看了一户人家,家里似乎还挺好的,却因为大哥出了事,那边就来人把这门亲事给拒了。奶奶可气坏了,我看她那样像是恨不得冲上去打大伯娘一顿。”
“这又不是大伯娘一个人的错。”云萱捧着空碗过来,正好听见这话,就随口说了一句。
云萝的眼珠轻轻一滑,“你以为奶奶不清楚这一点吗?她就是逮着那些不是她亲生的欺负。不过,大伯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没我娘这么软和好说话。”
刘氏不轻不重的瞪了她一眼,此时食肆里正是客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但又已经过了最忙乱的那个阶段,客人们在捧着辣汤吃饭闲话,或者不擅吃辣的就喝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只偶尔才需要叫人或添个包子,或结账收钱,所以云萝他们也能在热烘烘的炉子旁边围着坐一会儿。
云桃听了云萝的话之后就用力的一拍大腿,“三姐你真是一点都没说错!大伯娘说了,若是不满意她这个儿媳妇,倒不如干脆把她休回娘家去算了。你是没看见奶奶当时的脸色呀,眼睛鼻子都拧巴成了一团,坐在那儿就拍着腿哭了起来。可惜大伯娘并不怕她,扭头就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刘月琴安静的坐在旁边听她们说话,她虽性子软和跟刘氏颇有几分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听到李氏对孙氏的态度时并不觉得多惊讶,毕竟她家里的大嫂对她娘也没有很敬重,反倒是刘氏因为早早的出嫁,见的不多。
旁边,刘氏也在郑丰谷耳边说悄悄话,“小姑耽搁了这么些年,也不晓得爹娘到底是个啥想头。”
郑大福在三年前就嚷嚷着要赶紧找个人家把郑玉莲嫁出去,却因为孙氏和郑玉莲的挑三拣四以及连番折腾,亲事一拖再拖,眼下是终于有些急了,却又哪里能那么容易的正好遇上一个满意的?
前些日子,郑玉荷倒确实给郑玉莲说了个人家,就住在她家隔壁,家里有三间铺子,都顶顶兴旺,铺子里有伙计,家中还有两个丫鬟伺候,他是独子,以后所有的家产都是他的。
后生的年纪二十有一,前头娶过一个媳妇,却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没了,留下个病弱的丫头,听郑玉荷说起娘家有个小妹,后生的爹娘也起了些心思,中秋前郑玉莲去她大姐家住了几天,就是去相看小伙子的。
听说,那后生的爹娘对郑玉莲基本满意,之后跟郑玉荷家的往来也多了起来。
不过婚姻大事既然叫大事,那自然是马虎不得,数不清的打探、斟酌、商讨、考量,有时候二婚反而比头婚更慎重和繁琐,毕竟还得考虑到前头媳妇的娘家人和她留下的闺女。
好容易等到那边商量好了,也松口有了想要来白水村拜访郑家的意思,镇上先是忽然传遍了今年新晋的秀才郑文杰要和余四小姐定亲,紧接着余五公子带人打上门去直斥郑文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败坏余四小姐的名声的事也传得沸沸扬扬,那家人顿时就打消了跟郑家人继续接触的打算。
孙氏先前还觉得那后生娶过媳妇,又有个闺女,家里条件再好也配不上她小闺女,正预备着要好好的为难一下他家,却没想到对方忽然变卦,孙氏措手不及之后顿时又觉得她小闺女错失了当少奶奶的大好亲事,舍不得骂长子和大孙子,就把怒火发作到了李氏的身上。
可李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啊,她娘家势大,亲爹和亲大哥都是秀才,她本身也读过几本书,自觉得比寻常妇人更有见识和脸面,在婆家的底气十足,平时愿意捧着孙氏,但也不会由着孙氏踩到她头顶上来践踏辱骂。
这些年来,她觉得她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当年竟然由着郑丰谷和郑丰收分家出来单过,但即便心里再眼红后悔,她其实在镇上过得是真不错,也就郑文杰的婚事打了她一个灰头土脸,一下子把她从“长子出息了”的喜悦中给打醒过来。
她这一个月忙着给儿子找媳妇,忙得焦头烂额,她看上的都不中意郑文杰,中意郑文杰的她又觉得哪哪都看不上眼,而年底正在一天天的临近,越是拖延,越挑不着好媳妇。
郑大福倒是挑中了几个,家里虽穷困一些,但姑娘的人品却是真不错,可他每次跟李氏说起来,她都支支吾吾的,也不当面拒绝,但转头就没了动静,他又不能亲身上阵去给孙子相媳妇,说出去太不像样了。
几次下来,郑大福也很生气,索性就甩开手不管,看李氏挑三拣四的能挑出个什么花来,一边却又暗暗的继续探听着,把他觉得合适的人家默默记在心里。
在李氏忙着给郑文杰挑媳妇,孙氏忙着给郑玉莲相人家的时候,这边刘氏也没有闲着。
云萱已经定了亲,云萝和文彬又还小,她现在也就能给刘月琴忙活了。
也不知道她拉着刘月琴躲在屋里说了些什么悄悄话,之后又费了不少时日去刻意关注郑贵和郑永两兄弟的言行举止,郑丰谷也得了她的吩咐,逮着了机会就去跟癞子搭话套近乎,还必须要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可把郑丰谷给为难坏了。
终于,在冬月的最后一天,刘氏和郑丰谷提着礼去了作坊,拜托王大管事帮忙替刘月琴和郑贵说合。
是的,刘氏最终还是选中了哥哥郑贵。
郑贵的年纪虽大了些,但胜在稳重脾气也好,刘氏觉得这样的人更实在可靠,况且六岁的差距也不是特别大。
王大管事乐呵呵的收了礼,并请他们尽管放心的把事情交给他,不管成不成,都保准很快就会给他们一个消息。
大管事的速度果然很快,刘氏回家才等了两天,腊月初二这天的近中午时分,离作坊午休还有大概小半个时辰,就见他老人家直接带着郑贵上门来了。
“郑老弟,今儿午饭你家可得破费了,我不仅自己来吃,还带了两个胃口很大的。”
在他说话的时候,从半上午就悄悄的在村口徘徊到现在的癞子也进了门,手上拎着的篮子里放着一刀肉和两瓶酒,冲着郑丰谷有些拘束的打了声招呼。
癞子之所以叫癞子,就是他的头上长着几块癞癣,那里头发不能生长,十分的难看。
他是个黑脸干瘦的老汉,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着却十分苍老,白发丛生,皱纹满面,背也早早的驼了。
郑丰谷忙把人都请进了堂屋里,刘氏也端了茶水进来,目光不着痕迹的往郑贵身上一瞟,然后跟王大管事和癞子说道:“家里没啥好茶,大管事和癞子叔别嫌弃。”
癞子慌得连摆手,“不不,很好了,很好了,啥时候吃过茶叶这种金贵东西?”
王大管事“哈哈”一笑,“可不敢嫌弃,今儿妹子你哪怕随手从锅里舀一碗刷锅水出来,我们也得当成糖水佳酿仔细的品尝。”
刘氏笑了笑,束着手在旁边坐了下来,目光又不自觉的往郑贵身上飘。
郑贵平时倒是个稳重的,可现在也忍不住的红了脸,看得王大管事又笑起来,说道:“郑老弟,刘妹子,我今儿是来讨一杯媒人酒的。癞子老弟听说你们愿意把住在家中的刘姑娘许配到他家,可是高兴坏了,只恨不得当时就能马上提着礼上门来提亲。”
癞子点头说道:“这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我家阿贵的年纪不小了,又不是啥出挑的人品样貌,家里还穷,真不敢想这么好的姑娘,大管事来说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还以为他老人家找错了人家。”
王大管事摸着胡子笑呵呵的说道:“老弟你也莫要惶恐,只需往后多看着些郑贵,让他多疼疼媳妇,好好待人家,千万不可以欺负!”
“他敢?他要是敢对媳妇不好,我第一个就不放过他。”娶个媳妇多不容易呀,自然是要护着爱着供着,哪里敢欺负?
大管事就笑着对刘氏说道:“你瞧,我们今儿不只是来吃午饭,还要讨走你妹妹,这胃口真不是一般的大,你若是不愿意,赶紧拿大扫把将我们都打出去。”
刘氏也笑着说道:“可不敢拿扫把赶人。”
“那咱就商量商量啥时候来正经的过礼定亲?”
门口忽然“咚”的一声响,专注于商量婚事的几个人都或转头、或抬头看出去,就见门外一个三岁的小娃娃正趴在门框上揉着额头,见忽然成了大人们关注的目光,连忙转身蹬蹬的跑走了,还一边跑一边喊着:“姨,姨,阿贵来说亲了!”
最近家里经历了云萱的定亲,又时常在说郑玉莲和郑文杰的亲事,郑嘟嘟已经很明白说亲的意思了,激动之下就一口气说出了整整六个字。
堂屋里,王大管事突然大笑出声,刘月琴有没有脸红,这屋里的人不知道,但郑贵却是一下子整张脸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