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慈悲
普陀山一片安静,洞府之外毫光渗入,照亮了一应家什,式样普通,任谁也不会想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居然就住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地方。
易天行在那句话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菩萨居处,心里想着:“古龙说过,如此做派,不是大圣大贤,就是大奸大恶,若说菩萨大奸大恶,我自己也不信,可若说她大圣大贤,她暗中操控这多事情。行事手段高明狠辣,断觉不出一丝贤味来。”
菩萨安静无语,半晌后道:“手段与目的,从来都不是一件事情。”
易天行一惊,才知道自己心神激荡之下,止观法门出现了一丝瑕疵,右手无名指一弹,赶紧稳住心神。阻了观音菩萨察探自己识海。
菩萨微笑道:“你的境界已经快至圆满,我看不透你多少。”
易天行不语。
菩萨又道:“你若依我安排行事,或许上天的日子会慢些,但一定会安全一些。”她望着易天行的双眼,缓缓从洞口走了回来:“你与真武商量好了,用他传人身份上天,他已经派人在南天门处接你,谁知道你会强行砸开天道。调戏嫦娥,四处乱走,最后还强行杀入殿群,毁了摘星楼……当日,我见你急迫。才不得已助你,谁知今日竟惹来你的怨言。”
菩萨的语调是嗔怒地,面容是安静的,想法是未知的。
易天行却只注意到话中的“调戏嫦娥”四字。子弹打不穿的脸皮也不由红了一红。
菩萨忽然皱眉道:“你认为玉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易天行有些意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起了这个,想了想说道:“看他什么事情都不管,估计也是在天界闲的有些受不了的人,我看这天上地神仙个个都像哲学家,只怕他现在正沉浸在生命意义之类的狗屁问题中不可自拔。”
菩萨笑着看了他一眼,道:“生命意义却不是狗屁问题,不过你说的倒也对。玉帝这五百年来少管世务,不过……”她话锋一转:“他既然能稳住凌霄宝殿数千年,这就证明了他是个有大眼光大手段的人物。只不过是须弥山破落之后,天庭再无外界强敌,阿弥陀佛与佛祖不一样,只理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所以一般的事情轮不到他出手罢了。”
“外界强敌?”易天行笑道:“佛道两家不是向来交好?想当初俺师傅也是被你们两边合伙才干下去的。”
“这些外面的纸糊窗纸,你自然是不会信地。”菩萨笑道:“这五百年里。玉帝只出了一次手。便是胜负手。”
“嗯?”易天行有些糊涂。
“秦梓儿。”菩萨微笑道:“我将你送下人界之后,这事情做的极其隐秘。不料却被玉帝知道了消息,所以将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也送下了人间。”
“这……”易天行脑子里嗡的一声:“难道秦梓儿是公主!”
“正是。”观音菩萨叹息道:“玉帝知道童子下界,便使幼女下界,其中深意,不想可知。”
易天行逐渐消化了秦梓儿乃是玉帝幼女的事实,抬头问道:“所以秦梓儿一直都想杀我?”
观音菩萨摇头,望着易天行似笑非笑。
易天行悟了过来,苦笑道:“娘地,难不成是美人计。”转而疑惑道:“用个公主施美人计,会不会代价大了点儿,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再说秦梓儿很明显一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很重要。”观音菩萨面上露出一丝甜美,但易天行偏生感觉到她的话语里隐着一丝骄傲:“就算你是块石头,但只要是我扔下去的,不论玉帝还是谁,都会觉得那石头一定……很重要。”
这话让易天行很没面子,但是是事实,如果玉帝发现观音十分慎重地安排童子下界,自然会布局提防,只是……看来玉帝对自己地女儿也没多少感情便是。
“不幸生于帝王家。”他想着。
“我自然不会允许玉帝坏了你的修行之途,所以……”
易天行打断了她的话,耸肩道:“所以你让蕾蕾也下去了。”他忽然问道:“既然我这童子不仅仅是童子,那玉女也不仅仅是玉女,蕾蕾又是什么来历?”
菩萨偏头望着他:“佛祖能越时间长河,自此劫之初,携回一蓬火,自此劫之末,携回一息冰,用无上佛法度化成人形,开其心智。这,便是你们二人的来历。其后佛祖让我带着你们二人修行,世人不解其中真义,便妄议金童玉女。”
易天行闭目想了想:“如果我将来要成佛,蕾蕾将来成什么?”
“不知。”观音菩萨回的干净利落无比,“你尚有五十三参,偏玉女体内意平息纯,根本无须佛法。便天生寂灭。”
听到寂灭二字,易天行捏紧了拳头,心忧人间的老婆,不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吗?”菩萨问道。
易天行将梳子放到梳妆台上,看了一眼地上的蒲团,想了想,还是去搬了把椅子过来,与菩萨一般高坐着。摸摸自己的耳朵,搓了搓:“已经洗干净了。”
洗耳恭听。
观音菩萨微笑着说道:“你知道佛祖去哪里?”
易天行想了想,挠了挠头,又点了点头。
菩萨叹了口气道:“告诉我。”
易天行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位向来高高在上地菩萨眉宇间地那丝忧愁。发现菩萨似乎露出了一丝怯色一丝疲惫,不由有些痴了,摇头道:“和菩萨您想的一样。”
观音菩萨安静着,笼罩在莹光里的五官渐渐模糊起来。沉默良久后,一双清目忽然散出清光,复现坚毅之色:“果然如此。”
“便是如此。”
“佛祖离去之时,封住了六道轮回,你可知道?”
“本来不知道。”易天行双瞳寒光微显,“但从佛祖留下的黑石坛中,看见如今地府惨像,隐隐猜到几分。难道六道轮回如今还是关闭着?”
“不错。”
观音菩萨的话,让易天行低下了头,在黑石坛的空间中,他与师公二人参详日久,他总是不相信佛祖就会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总是不相信事情就会这样简单……果然,果然,果然……六道轮回关了!
“六道轮回。此乃天生命途。佛祖何能,竟能封住?”易天行的瞳子里闪过一丝大惊恐。脑海中浮现黑石坛中地那画面,地府那亿万群鬼,如同没有去路地洪水,只知往那白光处涌去,难道那里就是打开地府的通道?
“佛祖无所不能。”观音菩萨淡淡道:“他离去之后,化法身隔阻三界,只留下天界与人间一条通路。”
难怪如今上天界地路,只剩下了一条,难怪这五百年来,下界的仙人越来越少。
以易天行的牛二定力,此时也不免有些心神摇晃,喃喃道:“佛祖封了六道轮回?……这,这,这……这是为何?”忽然间,他冷笑道:“我明白了。”
“说来听听。”
“五百年前,佛祖与师傅一席话后,悟得了一个真正归于寂灭的道理,但他身为佛祖,发普渡众生之大愿,若这般挥袖而去,不留云彩,未免与佛祖千万年来的一心所向有所偏倚。”易天行皱紧了眉头,脑子里不停地运转着,“所以……佛祖,用无上法力,断了六道轮回,便阻上地狱众生投胎之路,这……这……这……”
他抬起头来,带着一丝无力哀叹道:“原来佛祖不止自杀,原来……他想让所有的生灵全都死光光。”
洞府里陷入了一阵极可怕地沉默之中。
许久之后,观音菩萨才叹气说道:“五百年来,我一直还有些拿不准佛祖断了六道轮回的真正用意,今日听你这般说法,才知道原来是这样。”
她的叹息声中,依然带着那丝疲惫,看来菩萨真的累了。
“原来是这样。”观音菩萨微笑着,像洁净的莲花一样直赴盛放之景,似乎先前那一丝叹息,从来没有在这洞府里响起来。
如果佛祖封了六道轮回,真地只是为了让众生就此各归其界,再无循环往生之理,陷于寂灭之中,那他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大黑手。
但易天行能清清楚楚地把握到佛祖寂灭前的那丝心情,甚至似乎能看见佛祖最后留下的那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诡异。
若有生皆苦。修成菩萨也是苦,修成佛还是苦。
既然这一世终归要归于寂灭之劫,所以佛祖强行以自己地无上法威,试图将寂灭的日子提前地早一些,封闭六道轮回,便是这个意思。
丫活腻了自杀就自杀吧,还非要临死发疯,硬拖着整个世界陪他一起殉葬。
“佛祖乃是妄人。”
这是易天行心中一股恶寒升起。不知如何言语,吐了两口唾沫,唇角蹦出几个字来:“天下地上,唯他独尊大傻叉。”
由不得不沉默,这洞府中的二人,都是佛祖的弟子一脉,想着一直拜的佛祖临去之前,行了如此之事。由不得哀伤惊惧。
许久之后。
“好在佛祖没有真地做成他想做的事情。”观音菩萨微笑着,似乎十分安慰,“生命自无中来,虽然佛祖封了六道轮回,却依然止不住生命源源不断地在这个世界上产生。少了投胎的灵魂,却没有减了人间地热闹。”
易天行皱紧了眉头:“生命自无中来?”他迅即明白,佛祖本以为断了六道轮回,地府群鬼无处投胎。人间便会渐渐趋于荒芜,那所谓的大寂灭便会提早来临,不料虽然没有人投胎,生命却依然盎然无比地在人间出现,死亡,历着无数美丽或肮脏地过程。
易天行静静地望着她,忽然说道:“那是道家的理论,我们修佛之人。首重治心,对于这些事情是不考虑的。”
“佛道两家互相的影响太大了。”观音菩萨幽幽道:“我只是惊奇于佛祖的意思,你居然能猜的准准确确。”
“不见得。”易天行道:“他地意思,现在没人知道,我也只是一猜,若猜错了,也没有人能指出我地问题来。”
潜意识里,易天行不想相信刚才他猜到地一切。虽然佛祖将自己地师傅关着了。但他心底深处,依然不愿意相信佛祖是那样的一个妄人。
“佛祖失败了。”易天行面无表情说道。很自然的,虽然天界目前确实显出了颓败之像,人间也是纷争不断,但人类总体而言,仍是向着光明去,向着繁荣去。
“失败是很正常的。”观音菩萨望着他,“因为佛祖忘记了生命这种事物,本来就是宇宙间最奇妙地现象,他不像水有源头,也不像火有烬处,只是要出现时,便出现。”
她微笑道:“千万年前,我曾随佛祖去某海岛看那石头变化,最后石头里蹦出一个猴来,你说,这生命又是如何产生?”
易天行摇头微惧:“佛祖将师傅关在归元寺,不知道和这件事情有没有关系。”
观音菩萨微微低头,眉心无由出现一滴泪般的红痣,淡淡道:“纵使有关系,也没有这么简单。”
“我认为佛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易天行说道。
“为什么?”
“因为众生苦与乐,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大家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都不关他什么事儿,他像个疯子。”易天行面色很淡,话语很冷,“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会阻止他做这件事情。”
菩萨沉默着,然后点了点头:“佛祖的确错了。”
这是易天行与观音菩萨达成地第一个共识。
“佛祖关了六道轮回,除了身具大神通之人外,再难穿越三界而行,而人死之后,灵魂却依天命循环之途,进入地府,于是五百年来。地府只进不出,如今早已鬼满为患。最紧要处,不论是人是鬼,但凡生灵,总需眼前有一希望,无希望之时,便是寂灭之时。”观音菩萨淡淡道。
易天行忽然说道:“地府鬼满为患,无法再次重生。所以佛祖离开后的这五百年里,西方净土的阿弥陀佛一直不停地人间扩展着信徒的数量,净土宗从而在人间占据了强势的地位,这一切,不是阿弥陀佛要抢权争利,而只是要将人间善居士的魂魄引向净土,从而避免万千魂魄在地府里受不尽之煎熬。”
“不错。”观音菩萨柔声道:“如今之地府,万生凄苦。无超脱之处,故而阿弥陀佛令大势至下界传授净土法门,引导万千信众灵魂直赴净土。”
“那大势至为什么要杀普贤,要杀文殊,要传血僧敛佛法门。要毁去十八罗汉的精纯佛性?”易天行冷冷问着:“佛祖是混蛋,不代表须弥山是混蛋,难道阿弥陀佛与佛祖一样,临到老了。也患了失心疯?人间有句话叫老而不死是为妖,我看这修佛修到不死,也和妖僧差不多。”
任他尖酸刻薄损着自己地父亲,观音菩萨只是怜惜地望着他,由他发泄心中地郁闷,待他稍微安静下来之后,才柔声说道:“你是知道原因的。”
“我不知道!”易天行梗着脖子,像头愤怒的公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