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类的人事暂且不论忠奸如何,最起码的一点他们连皇帝那一关都过不了。
洛阳行台创建最初一两年的时间里,不是没有人上书,谏言沈大将军势位过甚,强枝凌干,特别吴人出身的体格,未必能够获得北方时流的拥戴,建议朝廷还是需要再选任侨门贤才共领北伐事务。
这一类的谏言且不论意图所在,最起码一点现实的障碍就做不到,那就是江东政变后,几家侨门深涉其中,但凡稍具才力者几乎无有幸免,也根本就挑不出来能够与沈大将军共同分担北伐事务的人选来。
而这其中还有最重要一点,那就是皇帝的表态:“朕与梁公,私情以论,亲戚手足。在公而言,朕非厚德之主,屡有兵祸干阙,梁公数扶鼎业危亡动荡,擎国器于尘埃。古来贤臣,未过此数。
当世之内,人臣之贤无过中兴诸人,朕之德力亦远逊先帝。先帝择梁公于微末,嘉赏重托,遂使社稷兴复达于中兴群贤难及之功。事实俱在,无由人非。朕非刚愎之主,亦难忍此类以谏言奸之论!”
就连皇帝都如此旗帜鲜明的表示对梁公的支持,甚至不惜搬出肃祖,群臣即便还有什么遐思异议,便也都不敢搬在明面上去宣说讨论。
只是私下里仍然不乏人作忧国忧民状,叹息此世本就不是王道昌盛的世道,此前便数有权臣凌越君主权威之上,到如今梁公沈维周更是加倍,恃亲恃恩恃功恃众恃才恃望,本身便已经达到历代权臣都没有达到的地步,如今皇帝又晦于见识,强阻言路。
日后即便北伐功成,梁公也比羽翼更丰,待到鹰狼姿态毕露,天下更加无人可制吴儿。
此一类的言论,皇帝不是没有听闻,而其私下里也有向亲近之人坦露心迹的时刻。
“朕虽然不是雄才英断之主,但侥幸也有一二中人的材质。有识之士都能望见的前势,朕又怎么可能不知?自古以来鼎位更迭,本就不是始于本朝故事。当中凶险悲怆,让人不敢深思,大概德力俱不相配,天命岂能固守?”
皇帝亲近之人本也不多,能够听到他这一番叹言的,无非卫皇后等寥寥几人:“后汉之延,三国并立,或有英流才士事迹可夸,无非暴虐世道、加害生民而已。世祖所以得国,概有其因,然则及后德行渐衰,诸宗亲所为,更无丝毫怀念社稷。天恩走转,祸于家门不止,更覆及天下苍生。”
“诸夏未有之大祸生我家门之内,朕也非昏聩顽固之人,又岂敢再以德行自美。况中宗所以得位,本就立于人情苟且之际,无功无德可以彪炳于籍。我父因有雄才伟力,才能攒聚国势人情不崩。但朕却实在无有此等志力,顺承此位,冲幼之际便遭殃不断,历事越久,又怎么会不知鼎位之重,孤弱难撑的道理?”
每每讲到这里,皇帝眉目之间却少有悲愤,可见自幼以来种种遭遇也让他越来越认清了现实:“世事真是欠于公允,朕本来就乏于志力,却无奈生于此家。我家姊夫才力、气概俱是优异之选,偏偏生长于吴乡偏远之地。人或谓其鹰狼不远,这又何尝不是世道当然之事?”
“朕之往年,先受大舅摆布,后受母后斥教,未尝能有一日自主。就算如今再入于姊夫指掌,也不过只是旧俗常态罢了。世道余子讥我讽我,其中又有几人可以身捐难?朕非不爱大位,不爱祖业,无奈根基败坏,天眷早失,革鼎之患,不始于朕,祖宗有灵,也不会以此怨我。”
“社稷传延至今,我这个所谓人主又岂敢再怀千万世之大愿?身前无功,但求身后有名。王业飘零江左,幸得姊夫这种志在寰宇的英才,因其身世所限,借我大义之名,收拾天下、再筑金瓯。典午失德之殃若能终于此世,即便是大位失守,我也能无憾此生。”
皇帝能够神态平淡的讲述这些决不可道于别人的私密心事,但闻者听来却觉心惊肉跳,卫氏皇后即便久养于深闺之内,也明白这些言辞背后曲折绝不会像皇帝讲来这样平淡,其中之凶险甚至令人不敢深思:“即便陛下仁念在怀,梁公未必有感啊……”
皇帝听到这里,便不乏得意笑起来:“若真如皇后言,我能以胸襟小胜姊夫,这也实在可称快意事迹。但我闲来也有自忖,祖宗所留余泽,大概也不足为难他。如今天下势力半集在他手中,日后即便他难捺鹰狼志气,如何保全功名也是他该烦心的事情,即便不能顺取,骂名也该由他承担。我幼来命途多舛,平生少有安乐,如今才得几年悠闲,享乐尚恐时不我待,哪有余暇替他愁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