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亲眼看着沈哲子促成此事,明明看得出沈哲子的意图所在,也明白这件事能够为其带来的声誉,但是居然就找不到一个借口去阻止。而且许多与沈哲子关系并不亲近的人家子弟,譬如那个避坐在楼下的诸葛衡,这会儿却是唯恐旁人看不见他,头颅凑近几乎都要插入沈哲子案上杯盏中,再也没有了原本的简傲疏离姿态。
或许是不想见沈哲子过分得意,也不想见楼内这些人如此竞逐,趁着人语声渐弱的空当,殷浩便开口道:“驸马此论,确是大善,若能将前贤旧事文墨记载,既能让晚辈畅览缅怀,又能普世相传使时人仰慕风流。只不过但有立言,又岂能不置臧否?诚如驸马所言,人非尧舜,孰能尽美。若有笔法隐饰,趋善隐恶,不免又悖于从实而录的初衷。有此一虑,还望驸马能予解惑。”
听到殷浩这么说,原本热切的众人态度不免有所冷却。再光鲜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时下各家为了生存和传承,肮脏事迹也做了不在少数,他们各自也都心里有数,如果就这么从实记录下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比如王述的父亲王承,虽然号称中兴第一名士,早年为任东海太守时,弃官南来。往好了说是洞悉时势,不恋名爵。但往坏了说,何尝不是玩忽职守,没有担当。其家已经势衰几近无以为继,可以说是丁点的恶评都禁受不起了。
沈哲子听到殷浩以自己的话来挤兑自己,当即便是一笑,说道:“此《新语》只论风流,渊源兄何以高眼以良史标之?山中自有万籁,所好唯独听涛;弱水碧波三千,痴心只取一瓢。嫫母虽无美态,轩辕取其贤淑。大牛杂生百骨,庖丁游刃有余。人岂无一可取,何故一概而非?”
众人听到沈哲子的话,纷纷拍掌叫好,乃至于有所怨视殷浩。什么叫趋善隐恶?难道你家就是满门的尧舜?实在多嘴可厌!
殷浩虽然不惧雄辩,但再大的清谈场面,那也都是据理而论,因言有争。可是看到沈哲子不只轻巧辩驳,更曲解其意让他犯了众怨。这可是他不熟悉的战斗风格,又懒于和这些庸者争论,索性直接闭嘴。
可是殷浩这里闭了嘴,旁边还有一位王怼之战斗力充盈。王羲之接着殷浩的话说道:“殷渊源玄长见短,语不切实。风流自是可取,文学却未必人人有胜。前事雅趣,若是拙笔叙来,不免大失颜色,这一点不得不虑。”
谢尚在旁边笑语道:“逸少何必以此自扰,厅中自有妙笔,驸马文采斐然,书接太康余韵。同侪也多有文胜之人,博采妙撷,落笔成文,必不愧于前。”
沈哲子也接口说道:“此事绝非一人能执,终究还要集思广议。正需逸少贤兄这样的笔法之表倾力善助,才能满纸芬芳,意蕴流长。”
“既然要录中兴旧事,我自然也没有回避的道理。不过何者当书,我还要有善取,还望诸位勿怪。”
王羲之也不是离群绝众,郁郁寡欢的性格,身临这样热闹的事情当中,也愿意参与进来。众人虽然不喜其言辞,但是如果要记录中兴旧事,琅琊王氏就绕不过去,而眼下王氏只有王羲之一人在场,难忍也要忍下来,而且王羲之本人也确有文墨之才,远胜于众。
待到将踊跃的众人安抚下来,沈哲子才笑语道:“这一桩事,牵涉南北百姓,非一家之独作,若不能合乎众情,难免不能行之于众。希望诸位能有体谅,共举楼内几人执笔著作。但有成篇,先传示与内,后公之于外,不得广誉,便弃之不用。”
对于这样的安排,众人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人力有长短,真不擅长文赋的人即便勉强为之,愧于祖辈不说,也羞于示众。众人大多在都中厮混,谁的文名更胜倒也都清楚,很快就选出了一共七人作为执笔撰文者。
剩下的人也不是没有事情可做,可以留在楼内提供素材供其选取。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可想而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园都是都中最为热闹的所在。
“既然已经约成,还请驸马先作序论,广而告之。”
谢尚也是被选出来的一员,等到众人各自安坐,便又发声先帮沈哲子坐实一个主编之名。
沈哲子自然不会怯场,但也无谓露拙,便让谢尚执笔,在席中拟作序言的文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