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强一眼就认出,这是药店老板的女儿,他和老婆在孟塔米拉已经生活了二十几年,他老婆也是孟塔米拉本地人,甚至认真算的话,还和貌强家能勉强扯上点亲戚关系。
药店老板使劲挣扎起来,用缅语和普通话混杂着大喊:“进去!快进去!把门关上!报警!”
但早有离得近的暴徒怪叫着冲了过去,用手中的武器卡住了门缝,让女孩关不上门。
貌廷也拉了一把貌强,要和他一块过去。
但貌强愈发地觉得不对劲,他下意识地甩开了同伴的手,貌廷也不管他,嗷嗷叫着挤了过去,要和一群人一块挤进房间。
就在这时,屋外马路上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一片碎玻璃的声音,然后是连绵不断的汽车警报器声响起。
药店内的灯也开始闪烁起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纷纷走出药店看情况,甚至连压着药店老板、挤进老板女儿所在房间的暴徒,都是因着一股莫名的心悸,下意识地走了出来。
因为一直对在做的事有种本能的犹豫,貌强离药店门口最近,所以一听到动静,他便最先走出来查看。
一走出药店门,他就惊呆了,十几米外,一只无比巨大的脚正缓缓落下,然后砰地一下在马路上踩出了个大坑,巨大的震动和声响,让周围路边停的电动车、摩托车、自行车纷纷歪倒在地,汽车则响起了警报声。
他的视线顺着那只大脚往上,看到的是粗壮如塔的小腿,大腿,然后是庞大无比的身躯,还有数不出有几只的手臂。
这是个像山一样巨大的恐怖存在,有十米高?二十米?不,可能比这更高,貌强根本看不到它的头!
它的上半部分身躯就好像和这黑夜融为了一体,裹挟着整个夜空,带来无比巨大的压迫感。
巨人一步一步地从药店外的马路上走了过去,等到貌强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仰着头跪在了地上,而周围其他人更是不堪,有的是跪伏于地,瑟瑟发抖,有的则是大叫着在街上奔跑,还有的蹲缩在角落,喃喃自语。
他一起长大的兄弟貌廷,这时候正瘫坐在药店门口,眼中满是惊恐,似乎被吓呆了。
不止是他们,周围还有很多人,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或瘫坐于地,或跪地祈祷。
甚至药店老板的女儿,这时候都站在药店门口,愣愣地望着远方。
貌强站起身,发现那巨人走过去后,好像消失了,他站在路边眺望了好一会,都没有看到去向。
按理说,那么巨大的身躯,才刚刚走过,不可能看不到的,周围没有那么高的建筑遮挡。
貌强回过头又发现,之前巨人走过时留下的巨大脚印全都消失了,马路上地面完好,没有任何痕迹。
旁边震碎的玻璃,倒下的摩托车、电动车也都恢复了原样,甚至连不停鸣叫的汽车报警器声音也都消失了。
幻觉?
那个巨人竟然是幻觉?
貌强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敬畏和恐惧感却丝毫未减,不仅是他,其他一块过来的几十名年轻人,都没有了继续对付那华人药店老板的心思,一个个失魂落魄地四散走开。
貌强开始一个人茫然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脑海中不断地闪过各种各样的画面。
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被其他小孩欺负时,父亲卖鱼卖到一半不顾摊子,直接冲过来的样子;想起了一次放学回来,偶然看到父亲被市场的恶霸欺压,勒索钱财时,虽然不甘,却不得不服软掏钱、勉强赔笑的样子;想起了父亲每次把带着浓重鱼腥味的现金交到他手里,让他去买学习资料、买文具时交代一定要争气的话语;想起了父亲看到表哥考上大学时羡慕的眼神。
他忽然后怕起来,他意识到,刚刚他差点把自己最害怕失去的东西给毁掉,差点毁了自己,毁了自己的家庭。
貌强狠狠用拳头敲了几下脑袋,忽然他听到了几声中文的大喊,抬头看去,街角有一个年轻女人和一男一女俩个老人,被两个蒙着脸的年轻人拦住,正在拉扯扭打。
“停下!”貌强大吼一声,冲了过去。
那两个年轻缅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扭头狂奔。
虽然他们有两个人,而且有一人拿着长棍,但貌强的块头比他们大了两圈,这时候冲过来,气势很足,跟只下山猛虎似的,又是喊的缅语,不知什么来头。他们本来也不是真的什么狠人,根本没有对抗的胆气,一下就被吓跑了。
貌强赶跑两个暴徒后,看到那脸颊乌青的中国女人,和两个同样伤痕累累、带着血渍的老人,看到他们望着自己时那惊恐的眼神,心里觉得很难受。
他扯掉脸上的T恤破布,指了指自己,用以前学的零星中文说道:“我,孟塔米拉,好的。”然后指了指那两个跑掉暴徒的方向:“坏的,不是孟塔米拉!”
被救的就是叶子君和她的父母,她看着这个赶跑了两个暴徒的高大缅人青年,听到他那像砖块一样蹦出来的、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愣了一下,才感激道:“谢谢!谢谢你!”
貌强又抬头看了下街道两边,想了想,中文词库已经用尽,只好用散装英文道:“WHERE,YOU,GO?I CAN……呃……AND……YOU!”
虽然这英语说的相当散装,但叶子君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欣喜道:“THNAK YOU!WE ARE GOING TO THE HOTEL。”
然后把他们住的酒店名字和位置告诉了貌强,接下来这个年轻的缅国少年,便护着叶子君一家三人,往酒店而去。
……
在貌强被几十个同伴裹挟着去冲击药店的时候,在叶子君一家三口被暴徒袭击的时候,另一个来自中国的游客蒋淳正一个人在孟塔米拉的街道上闲逛。
蒋淳今年四十一岁,半年前,他把工作辞了,用仅有的几万存款开始四处旅行。
不过他并不是那种忽然文艺感爆发,想来场说走就走旅行的人,他只是被确诊了某种绝症,知道治疗已经没用,能活的时间不多了,也不想白花钱住医院、吃药,便干脆带着所有的钱去看看这之前一直没怎么看过的世界。
反正他父母早已过世,妻子几年前跟他离了婚,也没有孩子,没有房子,孑然一人,了无牵挂。
到了孟塔米拉,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他觉得这里是他归西的好地方。
不过即便是在国外,他也不想死得影响到别人,不想因为自己的死让缅人对中国人产生不好的看法,所以他一直在想一个能悄无声息结束生命,不会让人发现的方法。
反正不会有人找他的。
就在他漫步街上,想着自己死法的时候,孟塔米拉忽然爆发了骚乱,而且有很多针对华人、针对中国游客的袭击。
看着那些成群结队、蒙着脸面、拿着武器的暴徒,蒋淳的第一反应是害怕,然后开始逃跑和躲避,毕竟他之前也只是个普通的补习班老师。
但随即,他就找到了一个很好死法——他要对抗这些暴徒。
于是他冲向了几个正在袭击华人商铺的暴徒,大声喝止,并且拿起地上的石头投掷。
就在那些暴徒向他冲来的时候,周围的路灯开始闪烁,一个巨大的身影降临街道,开始缓缓移动。
恐怖、震撼的景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所有人都被那强大的压迫感所震慑,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蒋淳仰着头,看着那仿佛从深渊中走出的怪物,顺着巨大的身躯,看到了那顶峰之上的脑袋上不止一对的眼睛。
最下方那对眼睛似乎微微瞟了一下他,又好像并没有看到他,仿佛地上的生灵都只是蝼蚁,即便瞥到,也无法引起注意。
蒋淳颤抖,双腿发软,但仍是压住了心底的恐惧,拼命跑了过去,在路中间跪了下去,然后身体向后仰躺,伸开双臂,闭上了眼睛。
按照趋势,那怪物的大脚,接下来就会落在这里,他会被踩成肉饼,粉身碎骨。
就这么死了吧……
这样的怪物降临人间,踩死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的心里怕的要死,但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
但死亡并没有降临,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没有了那巨大怪物的踪影。
自己孤零零躺在马路上,前后也都没有任何的脚印,仿佛刚刚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万种滋味涌上心头,跪在地上的蒋淳双手捂脸,忽然痛哭了起来。
这是知道自己得绝症后,他第一次哭。
哭着哭着,他又笑了起来。
他大声地念起他年轻时很喜欢的鲁迅《墓碣文》里的一句话: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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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地上站起来,大步向远方走去,他的恐惧并未消失,只是他知道了自己真正怕的是什么,他也知道了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
……
这天晚上,出现在孟塔米拉的八臂八眼巨人幻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同的人眼里,变得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