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一代宗师
荆州书院明理堂中,吕涛对于“子”的说法,让在场众多学子陷入思考和议论之中,这正是他想要达成的目标。如果要他跟大家讲大道理,要求人们学会对先人进行质疑,那么显然是难以做到的,但是在这种“无意”之下说出来,就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国人向来有祖先崇拜的习惯,认为越是远古的反而越好,尤其是对那些杰出的祖先,崇拜甚至达到盲目的程度。于是,渐渐地就出现了古代版的“两个凡是”:凡是祖宗说的都是对的,凡是祖先定下来的规矩法度都是不能更改的。
祖先的成法对后人影响如此巨大,人们即便找到漏洞或者看到新的问题,也会下意识地去避免出现和祖制不符合的情况,举凡和祖先说法不一致的,都要小心翼翼地进行规避。而随着社会地进步,后人们将会发现,生活中越来越多的问题跟祖先成法相违背,这样一来,这种祖先崇拜必然会引导产生各种各样不合理的所谓“礼法”,通过种种渠道来约束人们的行为、思想,结果,就必然使得后人在创新的道路上举步艰难,最终必然导致整个民族创造力的集体萎缩。
要改变一群人的行为习惯,很容易,要改变一群人的思维习惯,很难!而偏偏是这方面,无疑却是他吕涛最想要改变的问题,但是他也非常清楚,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也不是仅仅他一个人的努力就能够做得到的,一个人无论如何强大,始终也不可能和整个国度抗争。因此,吕涛需要播下种子,然后努力使之萌芽、扎根、生长、茁壮。最终成为参天大树!
这个时代,儒家的思想虽然已经占据着主体地位,但并不像宋以后那么牢不可动。况且这个时代的文人们,却也并没有缺失创造性。面对新时代,对比先贤的成法,并不是没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吕涛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点火,彻底地燃烧人们“怀疑”的能力。
环顾一下现场,吕涛咳了一声,堂下学子们自觉地收声,看向吕涛。
吕涛稍微整理一下思路。朗声说道:“涛读书,每有惑。孔夫子曰:‘有教无类。’而今日何以鄙薄商贩百工之属,唯以经书为贵?荆州书院设理工商之学,其意不过扬孔子‘有教无类’之说。何多腹诽耶?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今日之民,其何贱也,生死不能由己。兴。则官吏豪强鱼肉,百姓苦;亡,则水深火热,百姓亦苦。不亦惑哉?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今何以使民愚耶?民之不知家国,则何从爱之?使百姓皆知国之为要,则何以张梁之徒振臂一呼,而百万之众云集响应?泱泱华夏,芸芸众生,皆炎黄子孙也,四境之内,八方之中,皆兄弟姊妹也,何以或酒池肉林,或朝不知夕,或奢侈无度,或欲求一饭而不能?《礼记》曰:‘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然今日所见,则子弑父,弟弑兄,老轻幼,壮轻老,男贱女,贵贱贫,何也?……前后何以相去甚远?盖因自秦以降,读书之人每不求甚解,歪曲先人之意也!既已歪曲,我辈读书,岂可苟同?窃以为,学则当存疑为先,乃以实践考究,推其曲直,合则从之,不合则去之,如此方得真理!”
吕涛说得兴起,旁征博引,从古到今列举大量事实,洋洋洒洒一大段,说了整整两刻,直听得在座诸人目瞪口呆。
见到这些东西收到效果,吕涛遂将话题一转,引到祖宗成法必须要和时代相适合这一点上,铿然说道:“先贤之法,应时而生,为时所用耳。夏商周之时,天子以天下付诸侯,万民皆诸侯之奴也;比及七雄争霸,西秦乃因功封建,举国踊跃,遂有天下;而项羽虽有盖世之勇,然欲回复争霸之局,大封天下诸侯,不顾百姓思安之心,不施仁义,其得不败耶?是故,春秋秦汉,时也势也,皆不同矣,而时人犹法先人之成法,此刻舟求剑也,岂不谬哉?故秦所以吞并六国者,何也?非兵之力也,变法使之强也!自商鞅变法以降,秦日渐强盛,至始皇帝,六国遂灭,此变法之利也。始皇既收天下,以为依成法则天下可控,乃以治秦之法治天下,以致须臾殆灭,此不变之乱也!高祖得天下,乃休养生息,以财货女子赂匈奴,忍辱负重,嘱后世子孙不得妄言刀兵,何也?中国纷乱既久,民生艰难,高祖遂变革始皇之非也!及至孝武,乃举合国之力,使卫霍北击匈奴,追亡逐北,匈奴遂弱,此亦变之利也!今之天下,流民何多,其百姓不爱故地乡土耶?非也,实身处水火,而求自救也!使天下贱人皆暖衣饱食,纵刀剑加颈,亦不得使流徙也!故今日南来荆州百万之众,乃穷则思变也。既来荆州,遂得求存,安然自乐,此变则通也!……”
讲坛之上,吕涛滔滔不绝,举出各个层次各个方面众多事实,充当自己的论据,将火力完全集中到“变”字上来,围绕着法度应该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发展变化的中心,进行长时间的演讲,最后一锤定音,道:“是故,先人之法,固当敬而重之,然则虽重之,不可以为定法。时不定,法岂可定?我辈当以时为据而疑之,使有所损益,以合时势也!上治国如是,我辈学亦当如是,诸君可共勉之!”
明理堂里面,陷入长久的静默,今天吕涛带给他们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吕涛所举的事实,有些是史书记载的,有些是新近发生的,有些甚至就是大家身边的小事情,都是众所周知的,让人无从辩驳。况且这些事情,虽然是吕涛率先说的。但是平常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过一些思索,只是要么不成系统,要么不敢深入去思考。远没有吕涛这么清晰明了罢了。故此吕涛这番讲演,让学子们一时都呆住了。内心那些以往被死死压抑着的疑问,一个个地翻腾开来。
辩论的后段,变成乐学子们的提问和吕涛一个人的演讲,足足两个半时辰之后,夕阳西下,这才最终结束。至于早早退到一边的陈登,却谁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悄悄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