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3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p>
惊蛰一过，斗指丁，春分将至，斗指壬。</p>
庭院静谧，淡淡风溶溶月，被道士称呼为薛姑娘的红裙女鬼，今夜换上了一身素雅白裙，来这边赏花。</p>
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内衣裙之多，满满当当几大箱子。</p>
不过她只是孤芳自赏罢了，与那种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p>
毕竟那个中年道士，论相貌，真心不够看，又是个掉钱眼里出不来、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p>
墙里花开满地，院内还有一架秋千。</p>
她坐在木板上，双手拽着绳子，脚尖一点地面再悬空，一架秋千便轻轻摇晃起来。</p>
其实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废了，杂草丛生，蛇鼠流窜。</p>
如今却是处处井然有序，花开满院，争芳夺艳。</p>
那个作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阶顶部，一手端着只装满某种草药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儿擦拭牙齿，偶尔抬起头，喉咙咕咚作响，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齿。</p>
她问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汤汁，用来洗牙，真有你说得那么玄乎？能够帮人稳固齿牙，壮筋骨？”</p>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别称黄花郎，它们随意生长在石罅砖隙间，天底下的花草图集、画册，好像都不稀罕绘录此物。</p>
“骗你作甚，有钱挣吗？”</p>
道士刚刚仰头灌了一口水，这会儿使劲点头，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药方炼制成一种山上的仙家还少丹，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发还黑，齿落更生，青壮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极佳，像张侯这样的，虽说正值少年，可是经常挑灯熬夜读书，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强健筋骨，完全不在话下。”</p>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长刚好手边有这么一瓶秘制丹药，对吧？就是价格不便宜，不过熟人可以打五折？”</p>
“没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p>
道士歪头吐出一口水，将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内，放在脚边，摇头道：“薛姑娘还记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吗？还说鲜嫩好吃呢，询问贫道是什么菜蔬来着，不过当时贫道卖了个关子，故意没有说破，其实就是这蒲公英的早春叶苗了，只需入锅煠熟，再用贫道秘制的辣酱、麻油稍微一拌，拿来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错都没法比的。”</p>
薛如意点点头，在犒劳五脏庙这件事上，这位道长还是很有几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钱。</p>
道士试探性问道：“要是薛姑娘诚心，我就可以循着那张药方炼制一炉丹药，张侯想要通过院试，最近读书太辛苦了，得补补，再过段时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药效果会没那么好。”</p>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弯抹角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你还不是想要从我兜里骗钱？</p>
无需旁人推动，一架秋千自行晃荡，一高一低，她就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p>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红墙黄腊梅，美极了。</p>
按照这个道士的说法，一个人侥幸生逢盛世，百虑可忘，若是再精通种植花草之术，宛如四时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将至。</p>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扑鼻，不同花种，次第花开，或浓而不妖，或淡而不冷。</p>
宅子庭院这边，光是被道士作为迎春的盆供，就多达七八种之多，除了松竹梅外，还有数盆被道士说成是迎春“主帅”的花。</p>
几句话倒是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被道士拿出去卖钱罢了。</p>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从哪里搬来的老本花卉，枝干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脱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龙爪，栽在一只红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个外行，薛如意都知道这盆景，不愁出高价的买家。</p>
那几本被道士说成是“殿春花”的地栽芍药，种在向阳处，天寒地冻时，道士还曾特地为它们铺盖稻草，今年入春后，道士都会逐日浇水，在发芽前，他还曾特地浇粪水施肥一次，当时看得薛如意直皱眉头。</p>
薛如意瞥了眼整齐摆放在墙角的那几只花盆，枝条细长，略带蔓性，花开鹅黄。</p>
许多盆景在院内来来去去，大概都被换成了一粒粒碎银子，唯独此花，出现后就没动过一盆，可能是那个道士特别喜欢，当然更可能是卖不出好价钱，就干脆不卖了。</p>
她伸手指了指，问道：“你是最钟情那几盆‘金腰带’？”</p>
此花有个更通俗的名称，迎春花。</p>
道士抬头看了眼墙角那边，点头道：“贫道于花木如名帅将兵，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开花能够抢在梅花之先呢，而且开花既多，花期又长久，所以贫道最喜欢此花，没有之一。”</p>
她心不在焉问道：“吴镝，你本名叫什么？”</p>
中年道士微笑道：“陈见贤。看见之见，圣贤之贤。”</p>
她一愣，这么坦诚吗？</p>
道士诚恳建议道：“薛姑娘以后可以喊我全名。”</p>
默念两遍名字，陈见贤，陈剑仙？终于回过味来了，薛如意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一句真话！”</p>
吴镝，无敌。陈见贤，陈剑仙？</p>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干嘛骂人，贫道如今也就是年纪大了，修心养性功夫见长，搁在贫道年轻气盛那会儿，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恶如仇的少年岁月，呵。”</p>
真是名副其实的骗鬼了。</p>
薛如意懒得搭理这茬，问道：“一直没问，你来京城这边做什么？”</p>
“叙旧。”</p>
“叙旧？找谁？亲眷，远方亲戚？还是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在外边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饭吃，一起合伙骗人？”</p>
自称陈见贤的道士摇头笑道：“都不是。”</p>
薛如意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玩笑道：“总不会是寻仇来的吧？”</p>
她转头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顾自笑起来，“就凭你？那几手不入流的鬼画符，连我都吓不住，真要跟人寻衅斗殴，你打得过几个青壮？”</p>
道士笑道：“你没瞧见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练拳走桩？根本无需仙术，徒手打两三个青壮男子，根本不成问题。”</p>
她翻了个白眼，就那么来来回回走几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几十个，估计随便拎出个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p>
“说说看，若真是寻仇，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说不定闹出命案来，我还可以帮你掩护跑路。”</p>
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p>
道士摇头道：“薛姑娘就别瞎猜了，叙旧而已，闹哄哄打打杀杀的，不是我这种身世清白的良民所为。”</p>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马家的某桩长远谋划，肯定会更早来到玉宣国这边“叙旧”。</p>
当然，双方早些时候碰头，也无意义，极有可能寻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给斩草除根了。</p>
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之后，第一次南游宝瓶洲，就曾与马苦玄在异乡相逢，还打了一架。</p>
世事难料，不曾想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会在那边逗留那么久。</p>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门，建下宗，借取山水补地缺，去天外炼剑……</p>
薛如意没来由说了句，“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我觉得你这种人，瞧着是块软面团，可若是发狠起来，手起刀落，定是极心狠手辣了。”</p>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如缓缓酿酒，唯有揭开泥封饮酒时，必须痛快，得是豪饮。”</p>
薛如意转头，“可怕。”</p>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p>
她没来由想起附近那个县衙里边当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贷的，同时贩卖私盐的，当然当官的不会亲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这类脏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于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谁，她就不清楚了，尚书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p>
薛如意问道：“你说他们都这么有钱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手？挣着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家里都堆出银山了吧？”</p>
陈平安笑道：“好些个所谓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这么个行事风格，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着敲骨吸髓，为人处世百无禁忌，就没办法成为薛姑娘所说‘这么有钱’的人了。这里边藏着个先后顺序，其实并不复杂。”</p>
薛如意一时语噎。</p>
跟他说话，闲聊还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顶没意思了。</p>
先前这个道士，也会跟着许多百姓去冰冻河上，凿冰卖钱，好像但凡是能够挣钱的营生，都愿意去碰，如盆景这般，都很擅长。</p>
记得道士刚来宅子没多久，她大致看出对方的品行了，别管他怎么财迷，只说在男女一事，确实还算是个正人君子。</p>
所以之前她还经常调戏这个一本正经如道学家的男人，结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话，就把她给恶心坏了，打那之后，她就再无逗弄道士的想法。她当时就坐在这架秋千上边，中年道士同样是坐在身后台阶，转头笑问那吴镝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p>
其实在那之前，她的一些个荤话，道士都会假装没听见，从不搭腔。</p>
估计是被她纠缠得实在烦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儿大些，可以多拉几斤屎吗？</p>
粗鄙！下流！</p>
薛如意没来由叹息一声，“花草一秋。”</p>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罢，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与凡俗夫子看这院内的花开花落，又有何异。</p>
她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成为练气士的？”</p>
道士微笑道：“机缘巧合之下，年少曾学登山法。”</p>
她转回头，轻声道：“你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出个大概，我身为鬼物，之所以能够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p>
道士点点头，很好理解，不难猜，“上边有人。”</p>
京师都城隍庙那边，有一尊位高权重的文判官，与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旧识。</p>
这位判官曾经两次夜巡宅邸，与她见面。不过有点类似微服私访，并没有大张旗鼓。</p>
阴阳各有官场，作为玉宣国的都城隍庙，按例设置了二十四司，这位文判官作为城隍爷的左膀右臂，就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不过这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现在嘛，不好说了。</p>
只要是官场，不管学识深浅本事高低，不管阳间阴间，就怕一点，不合群。</p>
薛如意突然转头，脸若冰霜，满脸煞气。</p>
道士无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经人，想啥呢。”</p>
就说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说，多看几本经传注疏。</p>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么？！”</p>
道士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p>
见那女鬼依旧脸色难看，道士只得解释道：“你说贫道贪财也就罢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过贫道的人品，但是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p>
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在理。</p>
道士好奇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薛姑娘在官场的靠山是何方神圣？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让薛姑娘就在县衙几步远的地方落脚，县城隍那边却从无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门。”</p>
薛如意冷笑道：“我与县城隍庙的枷锁将军是好友，你怕不怕？”</p>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朝那县城隍庙遥遥抱拳，使劲晃了几下，沉声道：“贫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气，邪不可干，从不怕走夜路。何况枷锁将军，本就司职惩奸除恶一事，最是秉公执法，尤其是我们县的枷锁将军，与那七爷、八爷，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贫道若是在都城隍庙那边能说上话，早就建议将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p>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这么溜须拍马，他们几位也听不着啊。</p>
此地不比别处，县城隍爷都不管的。</p>
“陈见贤，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p>
否则岂会这么不着家。</p>
“有啊，怎么没有。”</p>
“还真有啊？”</p>
薛如意知道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练气士，虽然境界不值一提，两境？撑死了就是个三境练气士？可毕竟一只脚踩在山上的人了。</p>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岁数，是跟你年纪相当，还是个年轻女子？对方是鬼迷心窍了吧，才会瞧上你？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一事无成，靠着个道门私箓度牒成天乱晃荡，找机会领过来给我瞧瞧，呵，我非把你们拆散了，省得你祸害人家。”</p>
其实这个道士每天摆摊算命，没少挣钱，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门小户，犹有过之。</p>
只不过作为一个练气士，就完全不够看了。就这么每天风吹日晒，几年下来，才能挣着一颗雪花钱？</p>
陈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p>
薛如意转头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样估计不太好看吧？”</p>
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双臂环胸，抬头望月，眼神温柔。</p>
薛如意撇撇嘴。</p>
哎呦喂，酸哩。</p>
可能身后那个男人是没出息，可能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样确实一般，可他们到底是相亲相爱的。</p>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花言巧语。</p>
但是眼神骗不了人。</p>
道士取出一枚朱红色酒葫芦，老物件，包浆油亮。</p>
薛如意闻见酒香，忍不住问道：“哪家酒水，这么香？”</p>
道士笑道：“自家酿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认的价廉物美，就是得省着点喝。”</p>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p>
记得中年道士刚搬来宅子的时候，一架秋千无人而晃，还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p>
把过路道士给吓得立即从袖中抓出一摞符箓，手腕颤抖不已，掏出火折子，点燃符箓之后，高高举起，步罡踩斗，乱晃一通，一边晃荡出一条火龙，一边飞奔而逃，嘴上嚷嚷着些不知道是哪一脉道家传下的真言咒语，砰然关上屋门，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往门上、墙壁跟窗户贴满了不值钱的黄纸符箓。</p>
道士看着那个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叹了口气，提起手中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p>
似是而非的场景，同样是墙里秋千墙外道。</p>
薛如意玩笑道：“对了，你到底找谁叙旧？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一面都没见着？这么难打照面，难道是皇帝陛下吗？”</p>
道士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转移话题，“再过几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几分。”</p>
天时至春分，至此刚好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p>
对于世间鬼物来说，惊蛰后到清明前，相对都是一段比较难熬的岁月，尤其是春分过后，阳气渐盛，以击于阴，雷乃发生。</p>
薛如意显然没有上心，她虽是女鬼，却属于修道有成的阴物，近乎英灵，自然不惧这些追随节气运转、天然而生的雷电。</p>
中年道士也只是随口一提，自顾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给你们摆一桌子春盘，春分吃春菜，笋，碧蒿，椿芽……贫道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春分过后，彩衣国附近有那桃花汛，河里边的鳜鱼、鲫鱼，清蒸红烧俱是美味，更南边，靠海的地方，若是这个时节，来上一大盘黄沙蚬炒韭菜，啧。”</p>
薛如意没好气道：“你就只知道吃吗？”</p>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为天。”</p>
薛如意一时语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错，伸了个懒腰。</p>
道士抬头望天，轻声道：“春分有雨是丰年，不过今年京城地界估计是那天晴无雨的气候了。”</p>
收回视线，道士笑道：“贫道掐指一算，清明这一天，可能会打雷，而且动静比较大。届时薛姑娘不必多想。”</p>
薛如意讥笑道：“原来陈道长除了算人，还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p>
道士说道：“万般学问，难易深浅，不过都是个‘积思顿释’，难也不难，不难也难。”</p>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p>
道士指了指身后正堂一侧花厅，“薛姑娘，最近几天，贫道可能要借此宝地一用，与薛姑娘先打声招呼。”</p>
薛如意点点头，疑惑道：“要做什么？准备宴请朋友？担心我跑出来搅局？”</p>
道士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p>
薛如意提醒道：“摆酒宴无妨，可别喊几个青楼女子过来嬉戏助兴，乌烟瘴气！”</p>
道士连连摆手，“动辄几十两银子，到底是喝酒，还是喝钱啊。”</p>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晓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风流只因贫。”</p>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装傻扮痴，有钱动手，无钱也动心，如贫道这般风光霁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实本分。”</p>
薛如意飘然而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