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要把人救回来。」司马德克明显路上便已经想好,几乎是脱口而对。「不然去了东都咱们没法立足。」
「不至于。」右仆射司马进达赶紧反驳,语气却比刚刚和缓了不少。「东都本是故里,我侄儿与我们既是同门又是同列,再不济咱们又有兵马在手,若是还要计较立足之事,岂不可笑?」
「不是我无端计较。」司马德克皱眉道。「后面人不知道,右仆射和丞相不知道吗?之前接到吐万老将军的讯息,他说领兵到了汝阴郡,并未见到接应兵马……」
周围哗然!
司马进达赶紧补救:「汝阴郡偏远,算是淮西跟黜龙帮的交界,还经历过战事,现在王代积随司马正入东都不过一月的功夫,缺兵少械,放弃空置汝阴也是寻常。」
「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之前没有计较。」司马德克继续皱着眉头来言。「但今夜来之前的晚间算是刚刚又接到吐万老将军的讯息,他说专门遣人往汝南、淮阳求援,要求兵马和后勤接应,结果淮阳太守只是虚应,半点人没派去,物资更无;而汝南那边干脆没有半点回应,据说是王代积收到军令往东都去了。」
司马进达也愣了一下。
而也就是这一愣的功夫,周围彻底难忍,众人轰然,或是愤怒,或是沮丧起来:
「去西面,去西面!这回怕是要死在西面!」
「死不了的。」
「死不了也要脱层皮,再这么走半月,有修为的都受不了,没修为的怕是人都要废了!」
「司马二龙不是你们司马家的人吗?为什么这般疏离?」
「总不能是因为杀了那个皇帝,必是有人自取了丞相,想要以父临子,被人看破了!」
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露骨,越说越肆无忌惮。
但大家这个情绪都还能理解……毕竟,如果前面汝阴和汝阳都没有接应,那就意味着剩下这半个月的梅雨季节还要再遭同样的罪!
这谁能忍?
耳听着众人越说越不客气,司马进达却想压制也无法压制,想反驳也无法反驳……因为,禁军里的这些关陇贵种们没几个是傻子,他们说的都挺有道理,真要硬做驳斥,怕是丢脸的反而是自家,硬要压制,这个情状也无法压制。
「但是回去也无用。」司马进达努力来言。「军士们不答应。」
「答应的。」张虔达忽然开口。「只要告诉他们,我们改从北路走,走荥阳回去,北面有不发馊的粮食,有黜龙军攒了四年的钱帛,还有洗热水澡的地方……他们就去了。」
司马进达脑袋一嗡,却是本能来看自家兄长。
而果然,司马化达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眯眼来对:「你们都是这般想的?」
「是。」
「主要是军心遭不住……太苦了。」
几人零散开口。
「我反对。」司马进达赶紧表面立场。「都走到一半了,何必回头生事?部队进入东都休整起来再做计较才对。」
司马化达不由犹豫。
这个时候,元礼正忽然插嘴:「丞相、右仆射,我对汝阴、汝阳、淮阳的情形有个猜想。」
司马化达抬手,示意对方来说。
「我觉得司马大将军(司马正)是故意的。」元礼正扶着刀,言辞干脆。「他就是要拖垮我们,然后等我们进东都的时候自然无力反抗,便会任其拿捏……不要觉得将军们有修为就如何,他们也要有军士才算将军的,只会跟着
司马化达干笑了一声,没有言语。
司马进达也笑了:「你这话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便是没有汝阴、汝阳那边的情形,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就不用被整编吗?一开始回东都,就免不了低头的……而且,便是被整编了,诸位难道会少了什么吗?不还得用你们?」
后面那两句话,似乎不是说给同一个对象听的。
「我们自然不会少了什么,但丞相就要少了。」元礼正依旧立在那里,不急不缓。「因为丞相这个位子只有一个,司马大将军和丞相虽是父子,却素来政见不合……真要是被整编了,我们这些人都还可以继续做将军做郎将,但丞相,包括左右两位仆射,可就要没个结果了。」
「只要是司马氏能起势,我如何在乎一个空头仆射?!」
司马进达本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家兄长在乎,而且他才反应过来,司马德克其实也在乎,继而觉得荒唐起来……一开始搞军事政变的时候,三司马之间是司马兄弟对司马德克,现在居然是自己大兄跟司马德克对自己?!
「难道还能不进东都吗?」司马进达想到这里,几乎是带着一股冷气嘲讽道。「早晚是这一遭。」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在东都外面补给充分,军容整齐,甚至可能带着太后与皇帝一起回东都的。」元礼正一面回答司马进达的疑问,一面还是只看向了司马化达,他知道,司马进达可制这里所有人,唯独会被坐在这里这位丞相所制。
「你什么意思?」果然,司马丞相睁大了眼睛来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在谯郡郡内转向北面,既是去追击陛下与太后,也是真的如告诉军士们那般,取道北面,从荥阳回东都。」元礼正说出了自己的谜底。
「荥阳有什么?」司马化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有洛口仓。」司马德克终于也来言。「我问了路上的人,大约是年前李枢破了洛口外仓的敖山仓,跟张
行破黎阳仓是同时,也正是为此引来了曹林出战而死,白横秋出红山入河北大战一场……我不信黜龙帮又是打仗又是内乱,能来得及能把洛口仓搬空,便是搬空了,不也落在路上的梁郡、荥阳这些地方上吗?正好可以取而用之。丞相,不管能不能追上皇帝跟太后,我们都可以在荥阳休整好,从容入龙囚关。」
司马进达和司马化达几乎同时长呼了一口气。
然而,二者便都要言语。
这个时候,元礼正主动的,也是进入这个房舍后第一次看向前者:「右仆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还是怕打仗,怕打不过对不对?」
「不是吗?」司马进达有些无力道。「咱们之前就紧张于黜龙帮的军力才不愿意走北路的,现在淋了半月雨,战力大损……」
「就是因为有这个雨,才有了绝大的胜算。」元礼正看了眼屋子里的其他人,然后方才对着司马兄弟认真来言。「这件事之前,军中其实就讨论过,这个时候去打黜龙军,反而是绝妙的时机,因为他们的兵马被雨水分割了,而我们现在掉头,他们更是猝不及防……有这两条,军务上足够了!反倒是右仆射你,可能是满脑子都在去东都这件事上,以至于忘了去想!」
司马进达一愣,旋即恍然,竟当场语塞。
无他,这位司马氏的精英心下了然,对方说的是对的——穿过谯郡,接了几个假降人,遇到了一些本地人,基本上已经可以验证一些信息了。
黜龙帮一共五十个营,而且分行台,这是江淮之间都知道的,跟白横秋大打了一场,死伤肯定是不少的,而现在在禁军眼前出现过的大约有十五六个营,来源不同、兵种不同、战力不同,这说明这十五六个营是专门优先补充起来应对防范禁军的。
那么敢问黜龙军还有多少个营?在哪里?
白三娘登州五营遇到台风是天大的奇闻,人尽皆知;肯定要留下最少十个营在河北防备薛常雄;荥阳要放四五个营防备东都;新降的李定也不会来……那么估计还有十几个残破不堪的营,应该是在大河两岸黜龙帮的核心领地做总预备队,也正是因为残破不堪,也只能做预备队。
至于说雨水。
之前的话,雨没有在淮北一线下透,一旦发生大战,还需要担心这个预备队会南下跟前线的十几个营汇合,弄出来一个五六万人的大兵团,但现在呢?进入五月,梅雨下了半个月,没有人会主动让自己陷入到禁军这种行军境地中去。
就连黜龙帮前线十五六个营都渐渐消停了。
换言之,梅雨将黜龙军的主力分割成了一前一后两个集团,而且应该都是分散式的那种集团。
而禁军的主力却因为不得不行军,已经全员暴露在梅雨中。
「是这样吗?」司马化达对军事明显不够有信心,所以主动来问自家七弟。
司马进达迎上自家兄长期盼的目光,却并不着急回复,而是环视屋内,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不管是张虔达这些跟在淝水东岸、涡水西岸,满腹牢骚的禁军主力将领,还是明显已经有了串联的前方司马德克、元礼正等将,又或者是自家兄长和就在这个小镇子上留宿的几名舍人和被兄长视为心腹的令狐行等将,全都面无表情来看自己。
「应该是这样。」司马进达收回目光,近乎平静的向自家大兄讲述了雨水带来的战机。「但是这样还有个问题,那就是雨水中大家难以结阵,而对方有三位宗师……」
「不会。」司马化达几乎是脱口而出。「牛督公不可能是蓄谋,这次脱离必然是王焯那厮用内侍裹挟他,他既不会对我们出手,也不会对黜龙帮出手的……」
「那就是二对二!」有人迫不及待。
「张三贼的
位置也不清楚。」又有人提醒。「并不确定在不在前线。」
「这更是好事,但要料敌以宽,就是二对二,把吐万老将军跟鱼老将军汇集起来,直扑谯郡!」令狐行也忍不住了。「然后不管胜不胜,也不管能不能得手太后跟皇帝,我们都不追过涣水,只是沿着涣水大道北上。」
「那就打吧!」听到这里,晓得军事上没问题的司马化达脱口而言。「不就是再来一次剿灭来战儿嘛!一箭三雕!如何不打?!」
房舍里瞬间喧哗起来,几乎人人绽开笑脸。
司马进达看着这些人,并没有反驳,他如何不晓得,皇帝与太后之事只是一个契机,真正的关键在于,今日屋子里的所有人外加整个禁军都淋够了雨,想洗个热水澡呢?
司马右仆射无话可说,只能随之苦笑。
天明的时候,徐州三郡彭城郡萧县定陶山下,雨水弥漫如故,喝完粥准备启程赶路的黜龙帮首席张行接到了李定的又一封信。
他打开来看,沉默了足足十几息,许久方才在黄骠马上回头来笑:「二郎,你猜李四又要做什么?」
「打仗?」秦宝脱口而对。
「不错。」张行点点头。
「发生什么军情了吗?」秦宝淡然来问。「否则何至于再度发信?」
「王焯和王厚把太后跟皇帝带到稽山了。」张行平静叙述。「牛督公也去了,禁军最高战力缺了个角,这自然算是重大军情变动了。」
「要打吗?」秦宝不以为然。「稽山那里这次能有三分之二的头领赞同?」
「不管如何,总不能去徐州了。」张行幽幽以对。「我也写封信吧……告诉杜破阵和辅伯石,要他们来见我。」
秦宝点头。
就这样,张行自写了信,发了信使,然后带着十几个侍从打马折回,大约走到中午的时候,几乎快要来到涣水跟前时,却见到足足数十骑顺着涣水而来,远远铃声未传到便纷纷呼喊。
临到跟前,居然又是一封信。
张行在雨中大略看完,直接交给秦宝,言辞随意:「禁军居然全军掉头往北而来,恐怕要再写封信给杜破阵、辅伯石了。」
「什么内容?」秦宝看完短信,微微挑眉。
「让他们猛攻鱼皆罗,若是这次再违背军令,我就要让杜破阵做第二个李枢。」张行一边说一边翻身下马,就要在雨中来写今日第二封信。
秦宝在马上想了想,似乎才反应过来,却是当场再问:「禁军主动来撞进来了?」
张行没有理会,只是在马鞍上摊开一张纸,用真气裹住,看了四周,犹豫了一下,拿起炭笔写道:「时为五月,雨如天下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