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第二场春雨并不大,却反反复复下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黜龙帮被困大营与联军大营之间的土垒壕沟处,早已经泥泞不堪这使得按照约定等在这里的张行以及贾润士等随员不得不躺在泥窝里。
是真正的躺在泥窝里。
张行带头,贾润士以下七八名黜龙帮核心精锐毫无风范的靠在土垒上,任由泥水从自己身上皮甲缝隙里流过,弄得整个后背都污烂一片。
雨声淅沥,张行就在泥窝里与这些人低声闲聊:
“小刘参军,你到底成婚了吗?我听到营中许多人都在打趣你。”
“没有,这次打完仗就回去结婚。”小刘参军闻言赶紧来答。“她早没了父母,自己已答应了。”
张行沉默片刻,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挺好的,到时候我也随个份子。”
小刘参军自然道谢,其余人也都来笑,说是要随份子。
张行无奈,赶紧转移话题:“崔宇臣,你呢?”
“我不结婚。”冻得有点蜷缩的崔二十六郎一愣,赶紧摇头。
“我不是说你结婚不结婚。”张行认真问道。“此番出去,你有什么私事想做吗?”
崔二十六郎再度愣了一下,然后明显迟疑。张行却只是看着对方不动。
崔宇臣见状无奈,只能老老实实低声来言:“不瞒首席,我要是此番能出去,那么清河崔氏必然会有灭顶之灾,崔分管固然是兄长,又得力,但他到底是荥阳分支的,清河本地的大小房这里,尤其是小房,我要担起责任来,要去收拢族中子弟,不让他们就此散了”
“好志气。”张行也只能如此说了,却又看向了贾润士。
后者见状立即主动出言:“我没什么私事要做,家里有父亲,我只安心奉公随侍首席便是。”
“你也二十了吧?”张行明显不以为然。“差不多也该考虑婚事了,可有中意的?”
“并无。”贾润士只能一句话后选择闭嘴淋雨。
张首席倒也不厌其烦,居然又挨个问了这几位的婚事,没结婚的就问什么时候结婚?结婚的就问有没有孩子?有孩子的便问孩子有没有筑基?
一番话问下来,倒是十个人有八個变得讪讪起来,张行情知是眼下局势堪忧,便复又安慰,只说今日事后,必然能突围出去的。
而闻得安慰,这些人居然颇有振作。
“到时候我便将这几年攒的俸禄和加薪全花出去,就在将陵城外面的祝丰楼请行台所有参军文书一起吃酒!”小刘参军格外振奋。
张行见状,心中愈发有些惊慌,但嘴上还是很硬,只是点头应许:“这是自然。”
正说着呢,张行修为毕竟上去了,忽然间便听到对面土垒后面的栅栏内侧有人进来大声呼喊,却是让执勤的士卒回去轮班吃饭,然后栅栏内瞬间响起一阵稀啦的呼应声,接着就是衣甲的摩擦与水声,接着是笑声、安抚声,最后是脚步声。
等到原本的执勤部队远离,复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径声渐渐明显,乃是有人往土垒这里过来,而此人来到无人看守的数条土垒、壕沟中,则忍不住低声来问:“张首席?张首席?”
张行没有让贾润士他们去把人带来,而是直接转身登上泥泞湿滑的土垒上方,朝来人,也就是张公慎招手示意。
张公慎赶紧过来,临到跟前,差点在一处壕沟那里滑倒,还是张行扶住了对方。
二人落定,满身是水的张公慎立即开口:“首席,按照之前说的那般,我只说是黜龙帮想派人来谈谈,没说是你,罗总管已经同意了。”
“那事情便已经有了三分把握。”张行当即来笑,并单手抱住了对方肩膀。
原本紧张不已的张公慎瞬间便放松了下来,也随之颔首。
就这样,张公慎带着张行一行人越过层层叠叠的土垒壕沟,进入栅栏,此地等候着一队明显精锐更甚的甲士,正是罗术遣人来迎接“使者”的,而张首席的随员此时也显露出了真正的作用他们开始沿途观察营寨结构、查看哨所布置、估算营地兵力分布。
对此,张公慎和张行有意识的放缓了脚步,乃是闲聊一般缓缓往营内而去。
实际上,他们越过第一层栅栏之后,便也无人在意这一行人,只当是张公慎这位幽州本地大将与谁一起巡视营寨呢。
当然,这种冷静和平淡从他们进入罗术的中军大营开始便发生了变化,因为等候在这里的白显规认出了张行但是,这位罗术首席心腹虽然明显慌张,却也没有失措,只是迅速转入中军大帐而已。
“总管,我们中了张三顺水推舟之策,竟是他亲自来了!”白显规言辞干脆,直接了当。
原本只是随意坐着的罗术猛地一惊,当场站了起来,便欲言语,身上护体真气也鼓动起来。不过,马上他就醒悟过来,却是赶紧向前,往帐门处而去。
也就是此时,外面便已经传来声音:“罗总管,许久不见了!罗公子可曾过来?不知道修为到什么地步了?”
这话宛若来叙旧的其他大营旧识一般,倒也坦荡。罗术干笑了一声,继续前迎,就在帐门处立住,眼见着对方撒开了张公慎的手伸过来,也只好伸手接住对方,又一起往里走了几步,复又回头,见到白显规与张公慎早早驱赶帐中其他侍卫、参军等人,便是张行随员也都在外,方才放下心来:“张首席,你好大的胆子!”
“我有什么可怕的?”张行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我自有伏龙印,雄天王跟十三金刚俱在,便是白横秋过来,我又有何忧?”
罗术怔了一下,想要撒手,却到底没有松开,反而是捉着对方手一起在自己主案后并肩坐下,然后才趁机撤了手:“若是这般说,这十余万大军内外,张首席岂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确系如此。”张行坐下,复又环顾左右。“有酒菜吗?我营中粮草已尽,一路也狼狈也给我随员送些。”
“上菜,但先不要上酒,取些热粥来,待会再上酒,外面也别忘了。”罗术扫过对方明显脏污的皮甲,立即回头吩咐,而待到粥菜俱被张公慎亲自端来,张行直接取用,却又好奇来问。“张首席,你既来去自如,为何不走?既修为妥当,为什么还能一身泥水呢?”
“能为什么?”张行端着粥碗,低眉淡语。“这一万多儿郎,是帮中精华,若是没了,岂不是要在河北从头再来?甚至帮内权衡失控,须另起炉灶?”
“何至于此?”罗术想了一想,也认真辨析。“陈斌、魏玄定、窦立德都是服你的,便是这里坏了事,你人出去,带着凝丹以上高手到了平原的大兵团那里,不也能把握河北局势?更何况,眼下局势,李枢都服你的,便是下面的什么屯长、副屯长都能起势,可见你在河北是很得人的。”
“不是这样的。”张行沉默片刻,低头喝完一碗粥,方才正色来言。“我当日分兵虽是无可奈何,但现在也留下了一个极大的破绽那便是大兵团那里从头到尾都不能当白横秋一击,而换句话说,只要我这里崩溃后,白横秋只要驱太原武安两军,便可轻易击破那边的大兵团。”
罗术略一思考,缓缓点头他是知兵的人,当然知道关碍,这里的问题就是黜龙帮必须要集中精锐加上付龙印才能逼退白横秋,而一旦这里黜龙帮的精锐崩溃,即便是高端战力逃过去了,那边也不能立起大阵,阻碍某人便不可能,自然是也要败的。33
而且,这里面还有大兵团移动艰难,包括要在黜龙帮必要突围时主动前来接应的因素。
“若是这般”
“若是这般”张行缓缓言道。“我们黜龙帮一个不好,便可能全局尽丧,到时候河北的地盘,只怕也要被李定、薛常雄尽数夺去,只是不知道汲郡、河内、武阳这几郡是要自收,还是要怎么分但不管如何,河北的大局,都要笼统归于白氏得。”
罗术一声不吭。
而张行也继续来言:“而且,白氏的局面可不只是一个河北,人家晋地在手,荆襄在手,便是东都被袭了,也还有关西的大局江东又素来不成器,若是这般,白氏的天下几乎就在眼前了。”
“说的不错,曹氏既亡,白氏还是有天命的。”罗术终于幽幽一叹。
“反过来说,不是我自夸,只要我能带着这些人大略逃出去,给黜龙帮留个局面,则河北局势便不会属白氏,到时候河北、东境、北地、中原、江淮、江东皆有一番前途,天下大势也就未可定了。”张行没有理会对方的表达,只是继续分析。
“便是有前途,那也是黜龙帮的前途,关我何事?”罗术复又来笑。
“我也这般想的。”在白显规与张公慎的诧异中,张行也随之来笑。“若是真能躲过这一劫,起死回生,那我自有一番心思在天下大势上,便是天命,三辉四御也要就此多看顾我们黜龙帮两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