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六月,初。
被栈道山风威吓调戏了八日,郑璞终于率领玄武新军赶到白水关隘。
甫一下栈道,尚未入关,众人皆爆发了一阵欢呼。
声音之盛,颜容之喜,不亚于斩将夺旗。
连初次行走栈道的赵广,身长以八尺有余的雄壮阳刚,亦忍不住握拳狠狠击风,悄然舒了一口浊气。
毕竟,昼夜皆在栈道之上的体验,不仅关乎于胆气,更是对情绪的抑郁。
白水关隘,同样依着白龙江修筑(今白龙湖一带)。
河道颇为宽敞,两岸河床乱石鳞起,陡峭的两侧山壁绿意葱茏,偶尔还可耳闻有猿猴纵声欢啸,激起河谷回声无数,余韵袅袅不绝。
自然,此宽敞乃是对比葭萌关而言。
不出之前所料,监军刘敏已然在关隘内等候了十余日了。
“子瑾,何来之迟也!”
出关隘来迎的他,喜笑盈腮,径直打趣了句。
只是不等郑璞回答,他便近前执手,低语疾声而道,“我知栈道跋涉艰难,子瑾今颇困乏。然,丞相嘱咐之事颇急切,还请子瑾稍作忍耐,随我入关去见李守将。”
嗯?
无非是兵伐阴平氐王强端,何故如此急切。
莫非,其中有变故?
瞬息间,郑璞心念百碾。
亦不怠慢,侧头招来霍弋及赵广,“你们且好生安置士卒,再来寻我。”
嘱言罢,便随刘敏疾行入关。
行于道时,刘敏见左右无他人,便私语而谓之,“子瑾,丞相让我代为转令,让你督领本部西出白水,攻阴平氐王强端。具体事项,丞相有手书示之,待见过李守将后,我取来转你。”
果然!
心中暗道一声。
郑璞面目波澜不惊,颔首而应,“好,我必不负丞相所望。”
如此作态,亦让刘敏足下为之一顿,方再拔步。
亦忍不住出声而赞,“如此紧要之事,子瑾骤然得闻,竟面若平湖!实乃良将之风也!”言罢,又叹息出声,“惭愧!我得闻时,音容俱动,毫无沉稳之风。虽痴长子瑾多岁,却是不如子瑾多矣!”
“呵”
闻言,不由摇头轻笑了声。
做几句谦逊言罢,郑璞才继续发问,“子睿兄,不过是率军伐贼子强端,为何兄如此急切领我去见李守将邪?”
“哈哈哈”
此次,刘敏不再抑制声音,拊掌大笑,“此乃子瑾护粮于途,是故有所不知也!”
笑了好一阵,方喜容可掬的,探头过来,“夏五月中旬,逆魏曹丕,亡!”
竟是曹丕死了
猛然止步的郑璞,心绪亦然于瞬息间豁然开朗。
他知道刘敏急切的缘由了。
准确的来说,乃是丞相诸葛亮心急了。
一则,自然是去岁孙吴送书来,请大汉出兵策应之由。
屡屡被逆魏攻伐的孙吴,夏侯尚亡故时或可不出兵,然今曹丕亡故了,依孙权及江东众臣的秉性,绝无可能作壁上观,而让逆魏得以安稳过渡朝政权柄。
另一,乃是大汉在此时节出兵,无需担忧引发逆魏警觉,会以为巴蜀已然回复元气。
国有大丧,乃征伐良机也!
曹丕丧,巴蜀遣别部来骚扰一番,岂不是理所当然?
再者,兵出之处,乃是阴平郡而非武都,岂不是正好证明,巴蜀并无力与逆魏抗衡?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也!
丞相为了不想错过良机,嘱言催刘敏,督促郑璞尽快发兵,乃是情理之中。
“大善!”
郑璞亦拊掌大笑,顾言之,“逆魏曹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今数年而亡,乃天罚也!由此可见,我大汉乃天命所授,非奸凶可夺也!可贺焉!”
牵扯到天命,刘敏微微发怔。
然却是很快的,便反应了过来,亦昂声而赞,“子瑾之言大善!”
且喜且笑,且言且行。
少时,二人便至李守将的将署内。
李守将,最初乃是先帝刘备客居荆州新野时,招募的兵卒。
历经类似于宿将陈式,以什长身份从征西东,一刀一枪积功累勋至关都尉。
然而,他却比陈式惨得多。
不过年方四旬,却已经被满身征战积伤折磨得满脸沟壑纵横,犹如乡闾郊外终世以谷糠果腹的六旬老农。
且识字不多,孝经都没有习全。
如无有奇迹,戍守白水关,应是他仕途与生命的终点了。
因而,他任事素以执法严苛著称,无论面对出身如何的同僚,皆不假于色。
当郑璞与刘敏携肩而至,一番见礼后,他便径直而言。
“丞相之令,我已知矣。此案几上,便是景谷道一带的地形图,若郑督军还需刀兵粮秣等辎重,尽可开口。此关库存若有,我决不吝啬。不过,我职责乃是守备关隘,丞相亦无有令嘱我他事,出兵而伐,还请郑督军自专。”
言罢,转身离去。
丝毫无拖沓,深得军中的果决。
嗯,李守将,已然将话语挑明了。
他的职责是守备,亦仅是守备!
如若郑璞率军出战时,被阴平氐王强端击败或困住,他决然不会出兵去救的。
除非,丞相有新将令来!
抑或者说,尸山血海中幸存的他,深知兵事绝非儿戏。
见郑璞年少而任督军,恐其贪功冒进而弄险、视士卒性命如草芥,便以不支援为由,隐隐告诫一番吧。
是故,郑璞目视他的背影,嘴角绽放一缕意味莫名的笑意。
此人能从微末什长到被授职关都尉,自是有道理的。
亦不做他念,自步来案几前,细细看景谷道的舆图。
而刘敏神情颇为尴尬。
他本想请李守将久驻白水关对阴平熟悉,给郑璞多提些谏言,哪料到却是让郑璞前来被说教?
“咳!”
轻咳嗽一声,刘敏轻声道,“子瑾暂候,我且去将丞相手书取来。”
“好,有劳子睿兄。”
少时,霍弋及赵广二人至。
而刘敏亦取书来,却是与另一人联袂而至。
只见他年约四旬,身长近八尺,须发如戟,浓眉之下双眸炯炯,就是眉目间偶尔闪过一丝诡谲与桀骜,令人暗生戒意。
“子瑾,此乃镇远将军麾下部将,百顷氐王,深谙武都及阴平地形及风俗。”
甫一入屋,刘敏率先为众人引荐。
那壮汉亦径自开口,声如洪钟,“在下乃杨霁杨千万,受马将军所遣,携百余族人,前来与郑督军共讨阴平强端。我于十日前至白水关,闲暇之际,便出关虏了阴平一邑落宗长及数戍卒而归,权当为督军贺!”
竟不见礼?
莫非是轻我年少邪?
且明明是前来襄助,却声称共讨,还擅自出动虏贼而归彰显武力,是居功邪?
郑璞听罢,心有不喜。
并无起身相迎等礼仪,乃是轻轻颔首,“将俘虏带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