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笙数了下还剩下的胶卷数量。“二十张, 够了。”</p>
他拿起相机,抬步就走。</p>
相原芽衣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她眼眶酸涩, 看向叶笙,望着青年白皙紧绷的下颌线和冷淡果断的神情, 很久不能回神。</p>
叶笙进乐园的第一天就明确表示了自己没有遗憾。最开始她还以为,叶笙是不喜欢吐露心事, 隐瞒不报。现在相处久了,她才知道,以叶笙的性格是真的不会有遗憾的事。不光是叶笙。宁微尘和另两位s级执行官, 也都没有遗憾。</p>
李缺同样发现了这一点,他拄着拐杖,眼神阴狠说:“果然, 只有弱者才会一直顾念着过去。”他说完冷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自己。</p>
德墨忒尔拿着那张照片,听完这句话,低头, 耳边的黑色长发落下, 遮住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p>
图灵完全就把她当做个脑子不太灵的木头妹妹, 提醒道:“走了,川惠, 快十二点了, 赶紧回房间睡觉吧。”</p>
“哦。”德墨忒尔把照片收好, 但她表情认真, 明显还在思索着什么。</p>
进电梯。</p>
图灵摘下眼镜说:“你在想顾遇的事吗?”</p>
德墨忒尔有点诧异地看向他, 表情有点不自在, 含糊点头。“嗯。”</p>
图灵轻哼了一声, 他眼神轻蔑地表示“就你还能瞒得过我?”。</p>
他是各方面的数据分析天才,无论是信息世界,还是现实社会。从她的表情,就能猜出她心里现在在想什么。</p>
图灵道:“川惠,你在想顾遇的遗憾是什么,对吧。”</p>
德墨忒尔无奈看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p>
图灵翻白眼道:“因为你什么都写在脸上,幸好你是s级执行官,不然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活下去的。你处理任务时很正常,怎么对人际交往就那么迟钝呢。不过好在你平常接触的都是动植物而不是人。”图灵一想到她之前当墙头草,偏向叶笙和宁微尘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对情侣看起来是好人吗?!你还帮他们,呵呵。图灵也不想跟她卖关子,提醒她说:“川惠,顾遇的遗憾说不定跟你有关。”</p>
德墨忒尔:“嗯?”</p>
图灵说:“你和顾遇真的不熟吗?真的没什么特别回忆吗。”</p>
德墨忒尔认真,想了下:“不熟。不过我没入第一军校前,在温哥华的时候,就和他见过面。”</p>
图灵笑了下:“怪不得顾遇格外关照你。当时你们什么情况。”</p>
德墨忒尔愣了愣,摇头,含糊说:“没什么情况,当时我外婆病了,我目送她上救护车。那天温哥华下雪了,罕见的白色圣诞节,路很难走,我根本分不出心。顾遇就在街边,说看着我在路灯下哭。我对这件事没有一点印象,还是后面他跟我说的。”</p>
图灵认真看她:“川惠,有没有一种可能,顾遇喜欢你。”</p>
德墨忒尔错愕:“什么?”</p>
图灵说:“你不信吗?”</p>
德墨忒尔呆在原地,迷茫过后,露出一个有点荒唐的神情来:“怎么可能。”</p>
图灵道:“是真的。我本来怕刺激到你,后面发现你对顾遇没那份心思后,我才说出来的。”</p>
德墨忒尔叹了口气,摇头说:“你想多了图灵,顾遇不喜欢我。旅行家没有终点。”</p>
图灵不敢相信自己推测错,挑眉:“旅行家没有终点?”</p>
德墨忒尔点头:“嗯。顾遇说的。我甚至觉得他有点讨厌我。”</p>
图灵琥珀色的瞳孔微有诧异,不认为自己会推断错,他道:“算了。已经知道顾遇的入园时间了,明天去遗憾照相馆,我们就能拍出他的遗憾来。你也不用想太多,早点睡。”</p>
“好。”德墨忒尔点点头,抱着</p>
蛇回房间了。</p>
在她刷卡进酒店房门前,图灵喊了句:“川惠。”</p>
德墨忒尔偏头。</p>
图灵说:“顾遇对你很特别,你能察觉到吗。”</p>
德墨忒尔的眼睛清澈安静如泉水,平静地摇了下头。</p>
她进房间,把black放到沙发上,脱掉外套、摘下发箍,进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后,德墨忒尔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睡不着。</p>
她睁着眼,看天花板,酒店外面下着雨。</p>
落在樱花上闪着细碎的光,如雪清寒。它们纷纷扰扰,让她好像回到了那一年大雪纷飞的温哥华。</p>
“陈川惠。”青年的声音好似寒泉碎玉。</p>
“我们以前见过的,你没印象了吗?”旅行家像在说一件非常寻常的事,瞳色偏浅的眼睛看着她,轻笑一声,没什么情绪说。</p>
“不过你肯定没印象,我当时像个乞丐。”</p>
德墨忒尔的外婆是日本人,但说出名字估计所有人都会震惊。</p>
她外婆叫山口明日香,是当初日本四岛赫赫有名的黑/bang部长之女。灾厄之年初,一切并没有那么井井有条。异能的加持,让hei/社/会得到前所未有的繁荣,地下势力猖狂到了无视政府肆意作乱的地步。</p>
不过,这都是她没出生之前的事情。</p>
一百年前非自然局建立,后面蝶岛的执政官手段冷酷,雷厉风行,对全世界异能者进行了严格控制。日本政府开始搜地毯式打击黑暗势力,外婆在这样的动乱里,移民到了温哥华。</p>
温哥华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城市,外婆在这里认识了外公,生下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又和父亲生下她。她的父亲是华国京城人,家世清白,当时在温哥华做生意。外婆死后,她就跟随父母,回了华国。</p>
德墨忒尔从小就有点结巴,不喜欢和人说话,所以上上辈的刀光剑影,对她来说跟做梦一样。她只是偶尔会听外婆说起,当初那个在世界掀起腥风血雨的蝶岛执政官,是多么残忍神秘。</p>
德墨忒尔家境优渥,从来没去过学校,而是请家庭教师上门教学。</p>
而跟她比起来,顾遇的童年遭遇就惨的太多。</p>
顾遇的祖辈是最早移民到加拿大的那一批工人,他们来到美洲参与太平洋铁路的修建。</p>
父亲曾对她说:这条被媒体称赞世界七大工业奇迹的铁路,每根枕木下面都有一具华人的尸骨。</p>
那群华工远渡重洋,拿着和白工相差甚远的薪水,他们不被尊重,他们饱受欺凌。可他们依旧勤劳踏实,任劳任怨,用血汗造就这座旷世奇迹。顾遇的家族,九成的人死在塞拉岭雪崩中。</p>
所以没人知道旅行家的童年是怎样的……社会底层的贫穷困苦,异国他乡的茫然孤独,还有随处可见的歧视排挤。</p>
细雪飘零的白色圣诞节中,她在担忧外婆的身体,而顾遇在担忧什么?</p>
她回华国长大,母亲死去,父亲再娶,而她觉醒异能,进了第一军校。在这里她再一次见到了顾遇。她当时是b级异能者,而顾遇是s级异能者,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p>
很多人都好奇他们怎么会有交集,直到顾遇在植物园,跟她提起了温哥华的那段往事。</p>
顾遇勾着唇说。</p>
“陈川惠,我小时候给你取过一个外号,你知道吗?”</p>
德墨忒尔:“什么?”</p>
顾遇说:“哑巴公主。”</p>
德墨忒尔愣愣看着他。</p>
顾遇说,“你外公在当地很出名,他是意大利伊费尔家族的人。当时和我一起流浪的同伴说,你骨子里就流着罪恶的血,可你是个小结巴,连话都不会说。他说,要是能绑架你,一定可以敲诈一大笔钱,而且,哑巴公主还长得很好看。”</p>
德墨忒尔手里攥着一根藤蔓,眼里是真实的茫然疑惑。</p>
顾遇一噎,没说出后面更过分的话,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狼狈或者屈辱,身份跌落的难堪,但是什么都没有。</p>
顾遇带点寒冷的笑意慢慢淡下去,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别过头,轻声说,“算了,老师说植物园的任务要多久。”</p>
顾遇在第一军校人缘非常好,他小时候社会底层打滚摸爬的经历,让他能左右逢源。</p>
很多人都觉得顾遇性格不错,但又走不进他心里。</p>
只有了解他过去的人才会知道。</p>
【旅行家】身上一直有种漂泊的气息。</p>
因为他从小就没有“故乡”。</p>
乐园后半夜雨下大了。</p>
德墨忒尔感到一些疲惫,选择上床睡觉。她在乐园的这几天都没有做梦,却在最后一晚,梦到了顾遇。</p>
温哥华冬天多是下雨,很少下雪,但是那一年的雪特别大,恍如白色的世界末日。非自然局的管控越发严格,对于危害社会的异能者采取错杀不放的手段。爸妈怕她被外公外婆那边牵连,在外婆死后,就开始着手操办回国的事。她甚至连外婆的葬礼都没空参加。</p>
目送救护车离去,她一个人在风雪中呆了很久。顾遇说她哭了,其实她没有。她只是很难过,蹲下去,伸手在雪地上,用异能种出了一颗小树苗,一个人喃喃自语。</p>
“陈川惠,陈川惠,陈川惠。”</p>
梦里,顾遇的嗓音,由一开始的冷漠,到最后的平静,越来越清晰。军校再次见到时,青年身形高挑清瘦,依靠在窗边,瞳孔漆黑幽深,遥遥看着她,含着她读不懂的情绪。</p>
比起人类,德墨忒尔更喜欢和植物打交道。因为她感情太迟钝了。她好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顾遇最开始对自己是充满恶意;也是好久之后,才发现,顾遇真的帮了自己好多好多。</p>
她在第一军校异能由b觉醒至s级时,许多人难以置信、嫉妒错愕、脸色莫测。</p>
顾遇是第一个鼓掌的,他在灯光下,眼眸含笑,真心实意为她感到高兴,哪怕她的天赋超过他。</p>
“陈川惠,陈川惠。”</p>
“陈川惠,你有遗憾的事吗?”</p>
“陈川惠,你的嗅觉怎么那么敏锐,这都能被你猜到。”</p>
“陈川惠,毕业快乐。”</p>
军校毕业后,她选择负责美洲这边的事,而顾遇负责欧亚,两人再没有交集。</p>
这些往事成为永恒的秘密,她追踪第五版主,从【幽灵死海】回来后。听到总局说要调查【乐园】时鬼使神差选择加入。</p>
来到顾遇死去的地方,德墨忒尔说不出什么心情。</p>
这就是旅行家的终点站吗?</p>
成为s级执行官,就代表摘去了过往的一切身份,但她和顾遇知道彼此的过去。</p>
温哥华的漫天大雪里,他衣衫褴褛街边流浪,目睹她在雪中一个人对植物说话。异国他乡,她由父亲教导,说中文远比说英文要多。她不知道顾遇停留,是不是因为她那些轻如飞雪的碎碎念,发现她不是哑巴。</p>
德墨忒尔一觉睡醒,已经早上八点了。black换鳞过后,发现主人还没起床,专门爬过来,用头蹭她的脸。德墨忒尔醒来后,觉得有点冷。她说:“我睡过头了吗。”black点点头。德墨忒尔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p>
吃早餐的时候,德墨忒尔问道:“你们做梦了吗。”</p>
然而所有人摇头。这一晚,没有人做梦。</p>
她是唯一一个做梦的人。</p>
叶笙因为肩膀上的红蝶印记,早就对做梦没什么指望了。无论他梦到什么,只要是关于前世的记忆,都会马上被清洗掉。</p>
叶笙说:“吃完饭就去遗憾照相</p>
馆吧。”</p>
宁微尘在乐园里,就没怎么认真吃过东西。他垂眸,眼睫密如帘,遮住莫测的神情。想到什么,突然开口说道:“哥哥,你想坐摩天轮吗?”</p>
叶笙一脸“你睡醒了没”,说:“现在还剩下九个人,应该没那么多血给摩天轮除锈。”</p>
宁微尘道:“你要是想坐的话,我有办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