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市四季分明,1990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8月一过,受沿海台风影响,秋雨开始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周,把这座城市变成一块湿润软糯的海绵。
除了天气,人们热议的还有“雁山路大力王”明蔚跌的一大跤,听说魂魄都飞到西伯利亚去了。
午后,窗帘缝隙里忽然渗出久违的光线,再听外面熙熙攘攘,应该是天晴了。
人们抱着床单以百米冲刺速度下楼,纷纷在院子里撑起晾衣架,能隐约听见他们问好的声音。
果然,什么都阻挡不住南方人逢晴天必晒被子的决心。
明蔚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里爬起来,也打算晒一晒她自己。
她这周在家养伤,睡眠日夜颠倒,有时一觉醒来天色灰暗,分不清今夕何夕。
简单拾掇完毕,出门前,明蔚捡起地上的报纸,瞄了眼日期下方一段隐秘的手写话
「1990年9月12日,周三,小白鼠昨日表现良好。」
天空一扫阴沉萧瑟,日光暖暖,穿透树叶,洒在身上像是披了一层薄毯。地面树影斑驳,连水池的假山都泛出了白光。
风里也带了一点暖意,大院里被单衣服齐齐迎风飞扬,空气中飘着淡淡皂角香,令人心旷神怡。
明蔚四下打量了一圈,自有记忆起就住在这里,她住家属区北苑——隶属工程兵地质局四十一大队。
自50年代建队以来,四十一大队踏遍新、川、藏、赣各省,80年代初终于落户广东,深耕平州市,在此建设大队基地、研究院,开展地质工程调查和勘探工作。
小区一排排整齐的楼房,一眼望不到底,住户都是大队及附属单位的员工和家属。
工作日,大人们在上班,孩子们还没放学。小区大门敞亮,活像一尊慵懒的兽打着呵欠。
街边十字路口的利丰音像店,传来最新发行的劲歌金曲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
明蔚脚下徘徊着,探出脑袋,往路口看了看,光明小卖部大门紧闭。往常热热闹闹,突然关了门,令人怅惘,还真不习惯。
这场提前而至的秋雨,染黄了树叶,给心尖的那点愁绪,带来一丝凋敝。
明蔚兀自出神,思绪飞到刚过去的无聊暑假,也许是不用写《暑假园地》,或者是家长没给她报学习班,没限制她看电视,她不用每次再拿风扇去吹凉电视机那厚重的机壳,也可能是没人陪她玩
作为13岁的准中学生,难道这么快就到了所谓的“大人年纪”——对大人来说,暑假不过是天气有些热的七八月,跟其他日子并没什么区别。
阳光洒在浸泡着衣物的脸盆上,光线在木搓板和水面间折叠,肥皂泡泡晶莹剔透,带着七彩的光。
聚精会神时,树下“咕嘟”滚出个火红的小身影。扎着两根朝天羊角辫的小女孩,拍拍两手泥,蹲在地上专心观察成群结队的蚂蚁搬运粮食。
明蔚悄悄踱到她身后,伸懒腰,一声叹喟,“啊!真是久违了呐!”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清凉小溪,自耳边潺潺淌过。
羊角辫小女孩扭头冲她笑,笑到见牙唔见眼,红扑扑的脸蛋冒着热气,“刺猬姐姐好。”
“乖!妞妞又来看蚂蚁搬家啦!”
“係呀,它们好好玩噶。”妞妞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
也许只有纯真的孩童才能忘记惆怅。明蔚舒展臂膀,抬头望天,任由阳光撞进视野里来。还是晴朗的天气最好,连绵的阴雨快让人发霉了。
“刺猬妹在家躺了一周,难得天气好,让她出来透透气。”数米开外的金素珍中气十足,大嗓门轻而易举顺风飘来。
空气中传来朗朗谈笑声,明蔚妈正在跟街坊们唠嗑。
“细阿妹身体恢复得快,不似我这身老骨头,雨季真是要了命,腰疼腿疼膝盖疼。”
“是啊,再不出来晒晒阳光,我都她担心要长蘑菇。”
“哎呀,没见她摔得这么重。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明蔚轻牵了下嘴角,以上对话已经听过无数遍。
她这一跤给家里摔出了好多客人。金素珍是四十一大队里的办公室主任,位高权重,她又热情,人缘很好,这些天来她家慰问的人络绎不绝。
妞妞起身,从兜里变戏法般掏出两颗青梅,献宝般捧到明蔚眼前。
她听婆婆说,隔壁的明家妹跌一大跤,魂魄都差点打散,真係阴公猪(粤方言,指可怜)
明蔚不知妞妞腹诽,盯着那对羊角辫看了会儿,没忍住伸手揉她的小脸蛋,揉着揉着玩心大发,把妞妞的脸挤成一只嘟嘴的小河豚。
小女孩被逗得咯咯笑,两眼熠熠生辉。
“妞妞,你有没有听过‘大猪说有,小猪说没有’的故事呀?”
“没有。”
明蔚“哎嘿嘿嘿。”
等自己逗完开心了,轻吁一口气,才松开手臂放小女孩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