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修所的主人，平时极少露面的郑郁出现在了安贵的身后。</p>
他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今日里身穿着一身素色的文士袍服。</p>
看着面上皆是震惊神色的青衣小厮，郑郁微微一笑，赞赏道：“今日你表现不错，一会有赏。”</p>
“只是我运气好。”</p>
安贵也不敢多言，应声了一句，行了一礼之后便拘谨的站在一边。</p>
他猜出郑郁应该是起了结交那两名贵客的心思，只是即便他在这永宁修所呆了好些年，他和这位东家也并不熟悉。</p>
这位东家偶尔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都显得很和气，然而按照安知鹿打听到的消息，郑郁应该有很深厚的军方背景，甚至有可能是当年土护真水大战之中的败将。</p>
唐军当年惨败之后，很多将领都因此获罪。</p>
有些直接被处斩，有些被罚军棍，而有些则被削去军籍，取消了以前的军功。</p>
能在边军率军出去征战的将领，都是狠人中的狠人，能在修罗场里活着回来的，那都是活阎罗。这些年里若离坊这三座修所也出过不少事情，但很快这些事情都悄无声息的解决掉了，在安知鹿看来，在若离坊，真正有本事的人里面，这最为低调的郑郁可以排前三。</p>
郑郁丝毫没有觉得顾留白和裴云蕖影响了修所的生意，相反，这种有趣的人越多，来寻求刺激的贵客就会得到更大的满足。</p>
而且他原本就很欣赏这种有些底蕴，但又不会纯粹凭借权势压人的年轻人。</p>
只是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他觉得还是需要亲自提醒一下这两名年轻人。</p>
然而也就在此时，他的眉头突然深深的皱了起来。</p>
他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响动。</p>
一种极为霸道的真气从身体的经络之中急速的穿行而发出的声响。</p>
轰！</p>
便在下一刻，整座永宁修所都抖动起来。</p>
阵仗这么大？</p>
天井之中的裴云蕖和顾留白第一时间都以为是章家的报复已经来了。</p>
但下一个呼吸之间，两个人却都感觉出来，似乎是永宁修所的一栋墙被撞了。</p>
章家要报复也是直接找他们两个，撞墙作甚？</p>
不是冲着他们两个来的！</p>
裴云蕖豁然反应过来。</p>
她朝着巨响发出的方位看去，判断出来那正是这永宁修所安排对战的修行者休憩所用的静室！</p>
齐愈？</p>
……</p>
烟尘四起。</p>
两个血肉模糊的马头就像是长在了墙壁里。</p>
静室之中，安知鹿已经退到了门口，他已经感觉到了那撞破的墙壁后方有强大的真气涌动，但他没有第一时间跑向后方的天井。</p>
因为他想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p>
齐愈挡在了他的身前。</p>
冲刷过来的烟尘被他的真气远远荡开，静室里就像是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p>
轰！</p>
缭绕着古铜色气流的身影直接用肩膀撞开更大的窟窿，一步踏进这间静室。</p>
齐愈看着这名浑身包裹在像黄土一样色泽的皮甲里的修行者，皱眉道：“有门为什么不走，非要撞进来？”</p>
安知鹿看到了这名修行者身上的皮甲上明灭不定的符纹。</p>
看着这件似乎自己在呼吸，如有生命一样的甲衣，他原本有些发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玄甲！”</p>
齐愈回头看了他一眼。</p>
只是一个眼神交换，安知鹿便迅速的退出了这间静室。</p>
来者不仅是六品的修行者，而且还身穿可以大大增强自身防御力却不会变得笨重的玄甲，这种级别的战斗，并不是他所能插手的。</p>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左手在面前扰动，灰尘像流水一样激荡开来，露出了一张布满蜈蚣般疤痕的大脸。</p>
“有人走门。”这人狞笑，“你从门走不了。”</p>
齐愈面色微寒，想了想，道：“那我从你这里过。”</p>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并没有再说废话，他右手上举拔出了后背上挂着的那把刀。</p>
刀身很短很宽，甚至就像是一面盾牌。</p>
强者之间自有感应。</p>
这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没有奢求很快的解决战斗。</p>
他只是毫不吝啬的将真气均匀流淌于肌肤表面，他身上玄甲的符纹如无数条饥渴的小虫贪婪瞬息甘霖般吸吮着他的真气。</p>
坚厚的皮甲被真气浸润，涌出一寸来长的晶芒。</p>
他手中的刀横在面目之前，并未抢先发动攻击。</p>
这样的防御姿态几乎无懈可击。</p>
齐愈的真气修为和他差不多，而且今夜手中常用的配剑已经碎裂，他并不觉得齐愈能够从自己这里闯过去。</p>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齐愈并不和他玩虚的。</p>
齐愈体内的真气发出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他整个人瞬间破开所有漂浮的尘土，双掌缠绕着阴污水流般的真气，朝着他面上拍来！</p>
赤手空拳想打赢我？</p>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只觉得这匪夷所思。</p>
他只是略微抬起手中的宽阔短刀，横在自己的面前。</p>
齐愈的双手落在他的刀上！</p>
十指死死扣住刀身，将这柄刀在空中的运行瞬间锁死！</p>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一声厉喝，他往前踏出半步，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凝滞不动的刀身迅速平直的往前推进。</p>
然而也就在此时，齐愈的双手往上甩出！</p>
一股极为可怖的力量将这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往上掀起。</p>
这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在互相的较力之中，竟是被齐愈以刀身为支点，甩过了头顶！</p>
这人的真气竟如此刚猛！</p>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不可置信的看到，齐愈的双脚就像是死死的钉在地上，他的整个人此时重得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压舱石！</p>
没有任何的停留，在将这名修行者甩过头顶的刹那，齐愈往前躬身，弹了出去。</p>
永宁修所的主人郑郁已经飘飞落地。</p>
他落在安知鹿的身后，正好看到齐愈钻过那堵墙壁。</p>
墙壁里面是永宁修所，墙壁外便不是。</p>
他明白了齐愈的意思。</p>
齐愈选择首先冲出永宁修所，便是要将他和这件事情脱开。</p>
顾留白此时却看向永宁修所的大门口。</p>
他看到了那个抱着琵琶的胡人女子。</p>
他的眉头瞬间皱起。</p>
对于死亡的威胁，他和周驴儿一直都拥有惊人的直觉。</p>
之前在这永宁修所他可以肆意嚣张，因为整个永宁修所里面，没有一个人给他对付不了的感觉，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感到死亡的威胁。</p>
但这个抱着琵琶的胡人女子出现的刹那，他的心脏便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起来。</p>
抱着琵琶的胡人女子只是安静的朝着郑郁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顾留白一眼，然后她转身离开。</p>
顾留白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名胡人女子，但郑郁却是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才发现。</p>
他转身看向这名胡人女子的时候，这名胡人女子的目光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落在了顾留白的身上。</p>
然而即便如此，郑郁的心中还是升腾起了一丝寒意。</p>
“那女子…”</p>
裴云蕖也是经历过真正修罗场的人，她也感觉到了那名女子非同小可。</p>
顾留白轻声说道，“阴十娘在外面的。”</p>
“哦？”裴云蕖顿时放下心来。</p>
那没事了。</p>
就在此时，三楼那身穿黑貂毛袍子的年轻人却是已经跳了下来，几步就掠了出去。</p>
“这人你认识？”</p>
因为阴十娘在外面，而且龙婆和徐七说不定也在看热闹，顾留白倒是不心急，他看着裴云蕖的眼神，就觉得她应该认识这个年轻人。</p>
“说出来吓死你。”裴云蕖突然得意了起来。</p>
“？？”</p>
顾留白不明白什么人能把自己吓死，还能让裴云蕖这么得意。</p>
“这个人姓李。”裴云蕖将声音压得极低，“皇帝儿子里面排行老五。”</p>
顾留白愣了愣。</p>
是挺吓人的。</p>
幽州的一处修所里面，居然出现了一个大唐皇子。</p>
不过掉头朝着那马车和那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撞出的大洞走的时候，他还是没想明白裴云蕖得意啥。</p>
就因为认得出此人？</p>
“顾十五，我想到你有个地方说的不对。”裴云蕖跟在他身后往墙壁上那个洞走的时候，越发得意。</p>
顾留白好奇道：“什么地方不对？”</p>
裴云蕖抿嘴一笑，道：“你说为了简单好弄，就将长安权贵分成两党，一党是皇帝党，一党是长孙氏。现在这五皇子就不在这两党里头。”</p>
顾留白道：“他是抱来的野孩子？”</p>
“野你个头啊。”裴云蕖差点忍不住在他屁股上踢一脚，“你难道不知道大唐皇帝登基的优良传统就是手足相残，父子反目成仇？”</p>
“你的意思是，他和皇帝不对付，和太子也不一路,而且和长孙氏关系不佳？”顾留白有些佩服，“他这人逆天啊。”</p>
说话间，他已经探身穿过墙洞，一步跨在外面道上。</p>
道边马车车厢散得七零八落，那名身穿玄甲，满脸伤疤的修行者正站在道侧。</p>
他看着钻出来的顾留白，顿时冷笑大喝，“你看什么！”</p>
顾留白也大声喝道：“看热闹呢！”</p>
这身穿玄甲的修行者未料到这个少年竟然如此理直气壮，不由得一愣。</p>
结果少年身后又钻出一名娇嫩欲滴的少女，也是气势汹汹的一声大叫，“看热闹都不行啊！”</p>
这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完全没遇到过这种路数的，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看热闹可以。”</p>
“那你凶啥？”顾留白鄙夷道，“有毛病。”</p>
裴云蕖也用力点头，“下次不要这么凶！”</p>
等到这两人从他面前过去了，这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才回过神来，明明这两个人比他凶啊！</p>
但为啥自己就直接让两个人这样跑过去了？</p>
可能是因为自己都觉得，是个人都喜欢看热闹，看热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p>
……</p>
“你们关内杀人都这么嚣张的么？”</p>
顾留白一边仔细的感知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忍不住回头看，“撞破了墙也不走，等着赔钱？一会幽州军方就该来人了吧？”</p>
“大唐境内要想这么嚣张的杀人也不难，有个可以杀人的凭证就行。”裴云蕖冷笑了一声，“比方说让边军盖两个戳，出个凭证，说是捕杀潜伏的细作，要么从长安搞个海捕公文，说这人是杀人案犯在逃。或者有五皇子那种身份，随便亮明一下，保管幽州这边管事的点头哈腰，没准还要给他换个马车。”</p>
“这五皇子这么逆天到底怎么回事？”</p>
顾留白一时看不到齐愈的人也不心急，毕竟有阴十娘和龙婆这样的人在，就算方才那个抱着琵琶的女子已经追上齐愈，一时半会也不会解决战斗。</p>
而且那个五皇子追得那么快，他严重怀疑这个五皇子说不定本来就是为了齐愈而来，可能也是遮幕法会上的某个香客。</p>
“逆什么天啊，保自己的狗头啊。”裴云蕖嘲讽道：“他应该是觉得，要想摆脱大唐皇室的这种传统，最好的办法就是赤裸裸的表明自己对那张龙椅没有任何兴趣，但按照过往那些被砍了头的皇族的教训，光是佯装狂徒啊，或者痴呆卖傻都没用，可能最有用的法子就是真正远离权势的中心。所以他不仅不结交任何的权贵，而且还一年到头在外晃荡，还将皇室每年给到他手中的那一份钱花的一干二净。”</p>
“早知道来冥柏坡啊，做个边军暗桩多好。”顾留白乐了，这五皇子求生欲真的强。</p>
“那可不行。”裴云蕖笑了，“那太子肯定会怀疑他出关是要勾结吐蕃人，勾结回鹘人。说不定没过多久就要找人出去把他宰了。”</p>
顾留白眉头大皱：“那这太子听上去比我狠啊。”</p>
“太子狠不起来，凄凉得很。”裴云蕖就知道顾留白会这么说，她笑得像朵花似的，“皇帝身子骨硬朗得很，我爹他们觉得他再活个三四十年都没问题，而且皇帝什么事情都喜欢抓在手里，还整天出题目考太子。”</p>
顾留白无语。</p>
那真不是一般的惨。</p>
隔三岔五的就大考，考不好说不定太子的位置要让人。</p>
而且不是考一年两年，一考就考三四十年。</p>
这何止是凄凉。</p>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吧？</p>
突然之间，他眼前出现了那名身穿黑貂毛袍子的五皇子的身影。</p>
这人就站在一株光秃秃的大树下。</p>
星光稀疏。</p>
冬天里的大树只有枝丫，没有叶子。</p>
稀疏的树影交错落在这名皇子的身上。</p>
顾留白突然很同情他。</p>
太子的处境那么惨绝人寰，会不会觉得如果没有了竞争对手，他的太子之位会更加稳固一些？</p>
大唐皇帝考来考去，会不会到最后发现自己把所有儿子都熬死了？</p>
“你们怎么也来了？”</p>
五皇子一转头，看到顾留白和裴云蕖，顿时也一愣。</p>
裴云蕖假装不认识他，凶悍道：“看热闹都不行啊！”</p>
五皇子一愣，“行。”</p>
裴云蕖翻了个白眼就往他身前走。</p>
五皇子好心提醒，“就是有些危险。”</p>
“好。”裴云蕖点头，“那你躲我后面点。”</p>
“？？”</p>
五皇子心想难道我是这意思？</p>
顾留白也一本正经的说道：“没事，别怕！”</p>
五皇子咧了咧嘴，不知道要说啥。</p>
顾留白往前看去，只见齐愈果然被截住了。</p>
凝立在齐愈身前不远处的，正是那名抱着琵琶的胡人女子。</p>
“他们说什么了没？”裴云蕖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可能会露馅，于是她认真的想了想营地里段艾平时说话时什么样子，细细柔柔的出声问道。</p>
“我来的时候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说话。”五皇子说道。</p>
裴云蕖故意道：“打架寻仇不说两句？”</p>
五皇子凝重道：“看上去不像是打架寻仇，倒像是谁找来专门吃杀人这行饭的人。”</p>
顾留白之前有些怀疑这五皇子会不会就是那老麻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