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灵武节度使署衙,素来崇尚朴素,好诗书,不好酒乐,不蓄姬仆的张希崇,破天荒的在署衙中,置美酒千瓮,肥羊鲜鱼无数。
无数灵武军将校喝的面红耳赤,吃的满口流油,只是不明白节帅今日为何如此高兴。
张烈成端着葡萄酒上前,却见张希崇与裴远相对而坐,周围数个文士官吏相陪,只以箸击碗,唱歌以相合,与外面纵酒狂欢的军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烈成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张节帅治军严谨,数年就让灵武军上下焕然一新,又能屯田改善民生,却无法把灵武军拧成一股绳,也无法阻止灵武的衰败之势了。
因为这位他本家节帅,与时代太过格格不入。
此人若在汉,当是魏尚那样的云中太守,郅都那样的雁门太守。
如是在唐,当为裴行俭这类出将入相的重臣。
但很可惜,现在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世,带着些许世家自傲的出将入相,已经不流行了。
哪怕就张烈成来说,对比起张希崇,他更喜欢义父张昭那种能与文人吟诗作对,也能与武人挥拳斗殴的‘全才’。
张希崇看见了端着酒碗就过来的张烈成,却伸手示意他不忙请酒,而是叮叮当当敲了几下酒碗边缘,方才开口说道。
“某长于幽州,少不识明主,错投桀燕刘守光麾下,好在迷途知返,天成二年(927),杀契丹兵将,以两万人南归,迄今十年矣!”
张烈成不知道张希崇为什么要这么说?但还是笑着夸赞道。
“节帅南归,如先汉苏武,后汉班定远,忠义胆略,天下皆知!某虽生在安西,却是唐儿,当敬节帅!”
张希崇与张烈成同饮了一碗,但却不放张烈成离开,而是让他在身边就坐,随后继续说道。
“等某南归,历任诸州节度,虽无大功,亦有苦劳。
平生所愿,当居庙堂之高,效杜工部致君尧舜上之志,但天不遂人愿,今将老死于边荒之地。”
说着,堂堂灵武节度使竟然双眼含泪,语气凄切,“某昔日南归,就是不愿做契丹奴儿,不忍使我华夏衣冠,丧于蛮夷。
但那石敬瑭,竟然卖国求荣,将我故乡献与契丹贼奴,我张希崇,十年努力,舍命南归,竟然又要去做契丹人吗?
被自己君上出卖,有怨不得伸冤,有仇无法报,与死人何异?”
张希崇话音刚落,周围招揽的文士官吏,都被吓得跪伏在地上,但裴远若有所思,张烈成惊疑不定。
如果张烈成和裴远,如同张昭一样知道历史进程的话,就会知道,张希崇会在明年,抑郁而终。
他是这五代十国中,最生不逢时,也是最憋闷的人。
一个不愿做契丹奴儿,连一镇节度使官位都可以抛弃,率两万众南归的英雄人物,却在晚年,被自己效忠的君王出卖。
家乡幽州,尽入契丹人之手,此时此刻,张希崇所有的努力和光荣,都被石敬瑭,毁灭殆尽了。
帐内哀泣声声,帐外灵武军将校胡吃海塞,竟然没人注意到帐内的变化,灵武节度使上下割裂,莫过于此。
“裴玉英!我且问你,那河西韩王,乃何等样人?”张希崇突然站起身来问道。
裴远愣了一小会,突然展颜一笑,大声说道:“韩王忠义之后,雄姿英发,上能凝聚将官之志,下可收揽小民之心,乃真吾主也!”
“某且问汝!韩王有何大志?”问完了裴远,张希崇猛地转过身,问向张烈成。
张烈成心神震荡,但表面功夫做的非常好,他微微一拱手,极为平静的回答道。
“某虽自河西来,但韩王乃天上星宿,未曾得见,只看河西政通人和,上下尊卑有序,豪富无灭门之忧,小民无刀兵之苦,当是乱世桃源。”
“哈哈哈!”张希崇大笑三声,“答的倒是不错,但休要骗某!
你入城时所带双峰之驼,河西早就开始暗中管制,甚至编号记录。
若不是河西韩王亲信,就凭区区一个为粟特商会销售白糖的商贩,怎能有十数匹双峰驼?还不快快道来!”
张烈成咬了咬后槽牙,虽然在张昭身边锻炼多年,但还是有些年轻。
他方才忍不住看了裴远几眼,正是这几眼,让本就有些怀疑的张希崇几乎确认。
想到这,张烈成也不装了,他把有些弯曲的背脊打直,站起身来,面带自豪的对着张希崇回答道。
“韩王欲率天下英豪,补开元后龟裂之苍天!”
“好一个只手补天!不是英雄,说不出这句话。”
张希崇显然也被镇住了,呆立半晌才说道:“汝且回去,报与韩王,就说某幽州张德峰,请与韩王一会!”
。。。。
此刻,张希崇口中的韩王,正在敦煌城中,醉了一场又一场,因为今日,就是张大王大婚之时。
从十二岁就定给他,一直等了足足七年,现已十九岁,快变成老姑娘的曹十九娘曹延禧。